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黑衣部东北角的屋子,一人坐在窗前,慢慢睁开紧闭的双眼,低低地道:“他走了。”
金过庭跪在地上,道:“是。”
霍海生嗤笑:“你能听到?是什么是?”
金过庭面无表情:“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霍海生缓缓抚摸他弓起的背脊,双目闪着幽幽的光,一字一字地道:“那我告诉你,这个董成,死定了。井氏兄弟,也死定了。”
“哗”地一声,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
更著秋声说断肠
董成终于还是死了,蒋雁落一得到这个消息,匆匆忙忙先奔密林。楚绍云和解挽舟正在那里练剑,二人仔细参详剑谱,又商讨井家兄弟的招数,决定在梦回剑法一十六式之中,选出五式来,再加上解挽舟已经学会的三式,梦回剑法就算练成了一半。即使功力不足,但至少要比十六式全学会却毫不精湛强得多。
蒋雁落道:“如今董成已死,看样子师父定会应允井氏兄弟,让你们在半年之内比试。”楚绍云沉吟着道:“董成的尸身在哪里?”蒋雁落道:“好像正送去海边,这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只怕尸身还未扔到海里。”
楚绍云一点头,道:“正好。挽舟,我们去海边看看董成的尸身,从他身上的伤势,可以看出井家兄弟刀法进展如何,也可以看出刀势大致走向。”
解挽舟擦擦脸上的汗,道:“好。”
正当此时,忽听林外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楚绍云蒋雁落最先听到,对视一眼,凝立不动。不过片刻之后,解挽舟猛地握紧手中长剑,沉声道:“有人来了。”楚绍云知道他这月余练功极为刻苦,却不料内力竟精进如斯,偏头看他一眼,目光中微微露出赞许之意。
又过了一会,这才看到林中人影闪动,一个褐衣弟子飞奔而来,见到三人,忙拱手为礼,恭恭敬敬地道:“楚师兄,蒋师兄。”又深深一揖,方道,“蒋师兄,师父叫你快过去,今日轮到你去血筑服侍。”
众弟子轮流服侍江雪涯,每日两人,这是惯例。蒋雁落只顾着过来通报消息,早把这件事置诸脑后,这时恍然醒悟,忙道:“不成,我得走了,你们快去海边,迟了怕来不及。”
解挽舟道:“晓得了,你快去吧。”
蒋雁落顾不得再说,提气前奔,几个纵跃已然到了林外。身后那名褐衣弟子竭尽全力也无法跟上,心中不禁又羡又怕。
蒋雁落一口气奔到血筑院前,脚步一顿停住身形,整整衣衫,深吸口气,这才稳稳走进去,到屋子当中跪下,道:“弟子来迟了,师父恕罪则个。”
江雪涯懒懒地歪在窗下竹榻上,严察站在一旁打扇。江雪涯瞥蒋雁落一眼,道:“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来。”
蒋雁落嘻笑着起身,道:“近日有坛酒能启出来,早上忙着去林子里看看,想快些拿出来给师父尝尝。谁成想这几天下雨,热气不够,还欠些火候,师父你不着急吧。”
江雪涯作势踢了他一脚,笑骂:“胡说八道,我还馋你的酒了?天下什么好酒我没喝过?”蒋雁落笑嘻嘻地跪到榻边,给他捶腿,道:“师父见识广博,我等自然比不上。只不过天下的酒再好喝,只怕也没有江雪涯教出来的徒弟酿出来的好。师父的徒弟,武功天下无敌,这酿酒也是天下无敌。”
江雪涯哈哈一笑:“这么多徒弟,就属你话多,小时候蔫头巴脑的,怎么越大越贫嘴。”
蒋雁落无奈地叹口气,道:“那有什么法子,大师兄是个闷葫芦,我再不出声,两个哑巴你看我我瞧你的,谁陪师父说话呀。”
江雪涯抬手弹了他一个爆栗,道:“好好,小兔崽子,快起来吧。”
蒋雁落一颗心落到肚里,这才站起身来,端起茶盏递给江雪涯。江雪涯轻啜一口,半阖着眼躺下,道:“今天我懒得动,你去石屋里瞧瞧,要是药弄好了,就给颜瑾送去。”
蒋雁落身为二师兄,掌管褐衣部,颜瑾却不过是个刚入师门的小弟子。虽说在岛上,不以年长年幼论资排辈,而以强者为尊,但无论如何,也不该蒋雁落为颜瑾送药。而且听江雪涯言下之意,似乎以往都是自己亲自去,颜瑾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严察在一旁暗自掂量,这个小师弟可惹不起,至少眼下惹不起。
蒋雁落躬身道:“是。”退出血筑,去石屋。
岛上的弟子,多多少少对石屋都有一种恐惧。除了楚、蒋二人自幼长在岛上,每个能活到现在的弟子,都是在这里进行那场残酷血腥的考验,有人甚至是第一次杀人。就从这里开始,他们不再是那个或天真或仁慈或志向远大或狂妄自负的少年,惨烈的厮杀搏斗,和对生的强烈渴望,使得每个人内心深处最阴暗的一面完完全全被激发出来,从此以后万劫不复。
蒋雁落一进石屋,就闻到一种很奇怪的味道。这里总是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挥之不去,但此时却还有一丝隐隐的香味。紧接着,他就听到一种低低的嘶叫,像是负伤被困的动物,那种绝望痛苦的哀号。
他再向前几步。石屋中没有窗牖,只四周墙上钉着粗大的灯烛,闪着幽暗的光。蒋雁落发觉整个石屋地面的青砖全部消失不见,露出松软的土地。那个用来筛选新来者的巨大铁笼也不见了,换了一个只能容下三两个人的,而且不高,当中地面竟被挖成一个大洞,凑到近前才看见里面黑乌乌地一团事物,赫然是个人,紧紧缩在角落里,那种哀号就是他发出来的。
蒋雁落刚想看清那人是谁,忽听身旁侍从道:“蒋公子,请上来。”蒋雁落循声看去,这才见守卫石屋的两名侍从都站到墙边垒砌的台上,侍从待蒋雁落站到身边,立即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香炉,另一侍从拿出半截残香,点燃了扔进香炉里,袅袅的香气顿时散发出来。
坑中之人也闻到这种气息,突然“嗬嗬”地大声嚎叫,声嘶力竭不似人声。蒋雁落心中正自纳罕,忽然,石屋松软的地面冒出一个个小土堆,微微耸动,似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紧接着露出尖利的前钳,小小的身子,一只只赤红色的蝎子从土堆中爬出来。刚开始还零零落落冒出十数只,但是越来越多,顷刻之间如红色的潮水一般蜂拥而至,密密麻麻层出不穷。蒋雁落看得头皮发麻,却见一波波的蝎子仿佛训练有素,直奔铁笼下大坑而去。
那人叫得更加凄惨,拼命跃起,两只鸡爪似的手紧紧握住头顶的铁栏杆,眼望脚下的深坑,连连怪叫。蒋雁落这才发觉,这人的舌头居然被割掉了。眼见毒蝎子越聚越多,想必那人脚下定是成了蝎坑。有十数只沿着铁栏爬了上去,或到那人手边,或沿着他枯瘦的手臂直爬到身上。那人嚎叫声更加凄厉,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跌落下去,突然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惊得蒋雁落心中一跳,只觉得身子发冷毛骨悚然。
蒋雁落见过各种各样的死法,眼见这等虐杀还是头一回,这个弟子得如何得罪了师父,才会收到这种惩罚?他不由转头问道:“这是谁?”
那侍仆躬身道:“是褐衣部的颜珍。主人将他作为药人,治疗颜瑾公子身上的剧毒。”蒋雁落瞪大眼睛:“药人?难道不是要处死他?”
那侍仆道:“不是。是要将蝎毒和他自身血液融合,才能做药引,每隔七天一次,已经取了月余。”
“什么?!”蒋雁落又是惊骇又是愤怒,如此折磨居然还不是要取那人性命,居然还要每七日一次!
正说话间,另一侍仆灭了香炉,那群蝎子像得了号令,不约而同返身后撤,眨眼的功夫退个一干二净,只留下地面上一个个小土堆。
蒋雁落随着两个侍仆走上前去,打来铁笼门,颜珍摊在地上痛得不停抽搐。浑身上下斑斑点点尽是血口,蝎子毒发作出来,脸上、双臂、身子、双腿,露在外面的肌肤浮肿得透亮。两个侍仆跳入坑中,一个拎起颜珍的手臂,提出匕首划了一道,另一个立即用小碗接住流下的鲜血。待小碗接满,忙封住血口上药包扎。又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喂颜珍吞了下去。二人动作极为娴熟,显见早已做过好多遍。
侍仆端过小碗,递给蒋雁落,道:“这就是颜瑾公子的解药,烦劳蒋公子送去。”
日日受那蝎毒折磨,还不能就死,这等惨事蒋雁落听都没听说过,不禁气往上冲,一把夺过那个小碗,道:“好好,好个颜瑾,我倒要看看,他亲哥哥的血,能不能喝下去!”
蒋雁落来到褐衣部颜瑾门前,也不客气,抬腿“当”地一声将门踢开。颜瑾身中剧毒,恹恹地歪在床上,听到房门响,一坐而起,见是蒋雁落,心头一喜,又见他拧眉立目满面怒容,又是一惊,款款一揖,道:“蒋师兄。”
蒋雁落冷着脸,将那碗鲜血顿在桌上,道:“师父命我给你送药。”
颜瑾微笑道:“烦劳蒋师兄了,小弟何以克当。”他说得有气无力,夹杂几声咳喘,那毒虽然渐渐拔除,但毕竟毒性强劲,终究还是伤了肺脉。
蒋雁落冷冷一笑,道:“这么客气做什么?如今岛上众弟子,谁还敢得罪你?”
颜瑾脸色登时变得苍白,呐呐地道:“蒋师兄何出此言?若是小弟做事不当,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说着,又深深一揖。
蒋雁落见他勉力站着,摇摇欲坠,神色惶恐,双目盈盈似有泪意,说不出的荏弱,心头一软。猛可里又想到此人口蜜腹剑包藏祸心,装模作样实在可恶,心肠又复刚硬,道:“你用不着在我面前演戏,连亲哥哥都害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何况我等?”
颜瑾目光一暗,轻声道:“原来你是因为他……蒋师兄,我也是没有办法。本来身中剧毒一心求死,谁知道师父竟不应允。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哈哈,哈哈。”蒋雁落干笑两声,“明明就是你自己服毒,故意残害哥哥!若非你自己带毒上岛,又何来这种霸道的毒药?若非你自己偷偷服毒,你在师父身边服侍,谁又敢给你下毒?!”
颜瑾猛一抬头,渐渐敛了笑容,道:“你都猜到了?”慢慢坐了下来。蒋雁落见他一扫方才楚楚可怜的模样,神色平静,带着一丝冷然,哼道:“怎么,装不下去了?”
颜瑾道:“不错,是我故意要害死颜珍。”顿了顿,脸上现出嘲弄的神情,“真没想到,蒋师兄竟是个心地良善,见不得杀戮之人。我倒想问问,你自幼长在岛上,这么多年是怎么活下来的?难道蒋师兄就从未杀过一个人?”
蒋雁落道:“杀人我自然杀过,用不着隐瞒,但我毕竟没杀过自己的亲身兄长!”
颜瑾眼波流动,在他脸上转了两转:“哦?我听师父说,当年带回岛上的孤儿一共有儿二十二个,他们自幼和你一同玩耍、一同习武、同吃同睡,论感情,和亲兄弟也不遑多让吧?那么请问,蒋师兄在杀死他们的时候,有没有顾及兄弟之爱?有没有半分犹豫手下留情?”他站起身,缓缓踱到蒋雁落身边,“蒋师兄和楚师兄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相比情分非比寻常,请问,如果眼下师父下令,命你二人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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