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绍云也不说话,命人端来两个火盆在床脚放好,点燃了。再打来清水,两三下撕去解挽舟身上那件粗布衣服,露出里面那件月牙白的袍子。这袍子早被鞭子撕扯得破烂不堪,却仍被解挽舟贴身穿着。
楚绍云长吸口气,伸手去解纽扣,竟被一只手阻住了。他抬起头,见那个少年正睁眼睛看着自己,二人四目相对,都不开口,一个呼吸粗重,一个平稳悠长。
楚绍云面容沉静,没有怜悯、嘲笑、戏弄,什么都没有,仿佛为解挽舟上药疗伤,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解挽舟一点一点松开手,又疲倦地阖上双眸。楚绍云轻轻解开那件月牙白的长袍,叠好放在一旁,这才帮解挽舟洗净伤口、上药。解挽舟没有动,只是在楚绍云刚碰到身子时,微一躲闪,随后也就由着他摆弄。无论如何,涂的药不错,解挽舟只觉得身上清凉,也不怎么痛了,舒服许多,轻出口气,慢慢放松下来。
两个一个躺一个坐,明明很陌生,却有一种诡异的默契。屋子里一片静谧,只听到微微窸窸窣窣的声音,火盆里的火焰升腾,热气缓缓流动,温暖得很。
最后一个活着的女孩子,在饱受□之后,终于还是没挺过去,在井奎身下咽气了。井奎玩得正兴浓,发觉不对,气得啐了一口:“呸,真他妈倒霉。”随手扯过一个眉眼齐整的侍仆,几下扒开裤子,不管不顾地插下去,半眯眼睛吸口气,一脸享受的神情。
忽听远处急促的铃声劈空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井奎大叫:“这他妈又是谁?没完没了!”匆匆泄了出去,系着腰带向外跑。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次竟又是解挽舟,他穿过七层关卡之时,被一支飞来的利爪,在手臂上划出四条长长的血口。
一个新来者,在半个月之内居然妄图逃跑三次,受过两次鞭刑仍有力气冲破七层关卡,这绝对是从未有过之事,连江雪涯都被惊动了。他接到禀报的时候,正斜倚在黄杨木的躺椅上,披着半旧的绛红色缀黑绒的袍子,腿上搭着火狐皮褥,一只手抱着刻花鎏金的手炉,另一只手垂在榻边,任一个腰肢细柔的少年小心翼翼地为他修剪指甲。
楚绍云和蒋雁落守在一旁服侍,听到这个消息,不约而同一抬眼。江雪涯笑了笑,道:“真是不知死活,先打五十鞭,再带我这里来。”
角落里的青花莲座香炉,袅袅地吐着轻烟,屋子里氤氲着月麟香微甜的气息。一盏茶的工夫过去,外面传来嘈杂的声响,霍海生当先走进来,井微井奎拖着解挽舟,后面跟着众位弟子。
霍海生向江雪涯行了礼,闪身站到一旁,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井微井奎将解挽舟扔到地上,井微大声嚷道:“师父,这个兔崽子不知好歹,可不能饶了他。”井奎尖声尖气地道:“师父,只要你一句话,我一定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能。”众弟子随声附和。
江雪涯慢慢挑起狭长的眼睛,微笑着没说话。众弟子有说淹死他的,有说吊起来饿死他的,有说剐了他的。压抑了太久,群情耸动,每个人都迫切地期待看到别人痛苦挣扎的模样。
还未等江雪涯开口,解挽舟却动了。他伸出手,支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一点一点抬起身子,可惜手臂刚刚伸直,“砰”地一声摔倒下去。
众人嗤笑出声,抱着手臂看热闹。解挽舟喘了几口粗气,又曲起腿,慢慢挺起来,还未等停稳,又滑倒了,摔得全身剧痛,不由自主闷哼一声。众人笑声更大,议论纷纷,不怀好意。
解挽舟咬紧牙关,跌倒再爬起,爬起再跌倒,血滴溅到青砖地上,碾出淡淡的印记。
周围笑声渐渐低了下来,突然地就没了声息,谁也不再说话,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衣衫破烂遍体鳞伤,一次次用尽全身力气想要起来,再一次次失败地跌倒下去。
江雪涯漫不经心地抽回手,接过那个少年递过来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解挽舟终于站了起来,赤足踏在血印里,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倒下,可终究还是站住了。长发散乱,面色苍白,狼狈不堪,微微发颤的唇隐约透出正在强自忍受周身的痛苦,可他竭力昂着头,直直盯住江雪涯,挺直的背脊带着少年特有的孤傲和耿介。
屋子里一片寂静,就连霍海生也敛了笑容,望着解挽舟,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雪涯放下茶盏,轻笑一声:“在海上你就要逃走,没想到到了岛上,还是不肯乖乖地听话。鞭子打在身上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吧。”
楚绍云一挑眉,他这才知道,解挽舟下船时那一身伤是哪来的了。
解挽舟深深吸了口气,道:“我一定能回去,离开这里。”这是楚绍云见到他后,他说的第一句话,说得很慢,但坚定。声音并不好听,带着一种受过折磨强忍痛楚之后才有的喑哑和干涩。
这句话在这个岛上,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周围弟子们,却没有一个再出声嘲笑。毕竟连遭三次鞭刑,仍能突破岛上第六重关卡,并非人人可以做到;受到如此折磨,仍然竭尽全力不肯低头,这股劲头也不是人人都能有;至于有胆子出言挑衅江雪涯,那是许多弟子想都不敢想的事。
江雪涯也笑了,看着解挽舟,有点好奇,他慢慢坐了起来,手指在空中一划,说:“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弟子,能活着出这个岛的,只会有一个?难道,你有本事,将他们全杀了?”
解挽舟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是按住流血的手臂,说:“我一定能回去,离开这里。”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活着离开这里。”
江雪涯站起身子,披在肩头的外衣顺势滑落到躺椅上,露出深紫色缎子长袍。他一步一步踱到解挽舟身前。少年身量还未长足,发顶只到他胸前,解挽舟用力将头仰得更高。江雪涯伸出手,轻轻贴到解挽舟的脸上。解挽舟目光闪了一下,挺着不肯躲开,任江雪涯修长白皙的手指,慢慢抚摸他的面颊。
江雪涯为解挽舟理一理凌乱的头发,动作温柔,带着一丝怜惜。他微微低下头,凑到解挽舟的耳边,声音低而冷酷,令得在场弟子每个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要是再逃一次,我就废了你的一条腿,再看看你怎么能活着回去。”
解挽舟抿住唇,不再说话。
江雪涯微微一笑,说:“带下去吧,好好治伤。”
井微井奎上来要抓解挽舟,少年手臂一送一旋,两个人没料到他这个时候还有力气动招,一抓之下居然没抓住,眼瞅着解挽舟跌跌撞撞向外走。霍海生到得二人身边,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井微井奎面色通红,不敢言语。
外面早已大亮,解挽舟一出房门,阳光映得眼前一片发花,一口气再也挺不住,翻身便倒。蒋雁落看得分明,轻身一纵飞了出去,却见一个身影闪动,楚绍云先他一步,抢到解挽舟身边,提手挽住。
蒋雁落看着楚绍云将解挽舟负在背后,咂咂嘴,一捻手指,却发觉酒壶没带在身边,只一笑,转身离开。
江雪涯站在青砖模糊的血痕上,眼望着众弟子渐渐离开。那个少年走过来,柔顺地跪在他脚边。江雪涯摸摸他的长发,温和地说:“今晚好好服侍我。”少年身子一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和恐惧,却甜美而愉悦地笑,道:“是,主人。”
………………
道人不是尘埃物
到底还是少年人,傍晚夕阳西垂时,解挽舟就醒了过来。迷迷蒙蒙睁开双眼,望着头顶灰蓝的粗布幔帐,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窗前传来轻轻的“笃笃”声。解挽舟双臂向后,撑起上身,扯动鞭伤,痛得他倒吸口凉气。好不容易坐起身,抬眼看过去,见那个穿青色长袍的高大男子,正坐在桌旁捣药。
没有掌灯,屋子里很暗,只有窗前的一抹光亮。晚霞如血,映得薄薄的窗纸上一片赤红,也映在那人的脸上,使得本应很清晰的轮廓温暖地模糊起来,整个人像要融到暖红色的光亮里去。
那人的神情专注而平和,药杵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平稳悠然。解挽舟心底那些愤懑、不甘和难过,在这一瞬间,突然就没了踪影。
楚绍云早已知道解挽舟醒了过来,却仍是慢慢地将药捣好,这才转过头,那个少年直直地看着自己,带着一丝陷入某种思绪的恍惚。他放下药杵,说:“半夜的时候,手臂上的伤可能会很痛,再把这些药敷上,能睡个好觉。”
解挽舟怔了怔,随即哼了一声。先吊起来打一顿,再假惺惺跑过来献殷勤,谁知道安的什么心。但这人两次为他疗伤,就算解挽舟还没弄明白这座小岛到底怎么回事,也能猜出来,没有这个人,只怕自己死几回都有了。因此那句腹诽心谤,在嘴边转了两转,终究还是腹诽心谤而已。
楚绍云也不再看他,转身去开门,又顿了顿,道:“师父说的话不是开玩笑,下次再要逃走,除非有万全的把握,否则……”他停住,没再说下去。解挽舟心中忽然腾起尖锐的怒意,为着那人如此安之若素,理所当然:“你为什么不反抗?!”
楚绍云一怔,问道:“什么?”
解挽舟大声道:“反抗!要么,就逃走!难道就在这里等死?这个岛上,像你这样的有多少人?几十个!大家一起动手,难道杀不掉一个江雪涯?为什么要这么活着!真是废物,一群废物!”
那个被骂做“废物”的人,看着坐在床边的解挽舟。少年只怕虚弱得路都走不动了,竟仍握紧拳头,情绪激昂,目光闪亮。楚绍云觉得好笑,不由自主挑起嘴角,却见那少年一瞪眼睛,遂又沉静下来,淡淡地道:“很多事情你不明白,等你活过这一个月再说。”说罢,也不再理会解挽舟,开门走了出去。
解挽舟愤愤地一锤床板,仰头后倒,这一下动作太快,直到后背挨上床,才顿感周身剧痛,排山倒海般涌上来,再忍耐不住,低呼一声。猛然想起可不能示弱,咬紧牙到底还是把后半声呻吟吞了回去。急喘了半天,仔细听听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那个青衣男子早走了。这才松口气,一把扯过被子,蒙在头上,“哎呦哎呦”连连叫了好几声。
解挽舟仍然想逃跑,却也知道江雪涯那句话可不只是说一说,眼下伤势严重,只能先把鞭伤养好。那个青衣男子再也没来过,只有几名侍仆随身服侍,但无论解挽舟问他们什么,都只摇头,不肯开口。他们不是手残就是腿跛,个个身有残疾。对这种无力反抗的人,解挽舟又不屑于胁迫。堪堪等到鞭伤好了七七八八,结痂脱落,又过去近二十天,等解挽舟重新打算趁夜逃走的时候,江雪涯突然派人前来召唤,带他出了房门。
他们来到一处石室门前,解挽舟刚一走进去,就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息。石室当中好大一片空地,角落里放着一个巨大的铁笼子,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岛上的弟子似乎都来了,站在左侧默不作声,当中有几个颇为熟悉的面孔。新来的六个少年也在,站在右侧。
解挽舟和他们一起在船上度过七天,多少还记得。身量瘦高的是金过庭,胖一点的是宋伟杰——这两个人刚被捉到船上时,时常破口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