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说:“爹爹以身教儿。”裴煦听了,心里一酸,觉得不通经书礼仪又如何,血浓于水,小孩子一样懂得为亲者讳。
裴煦细看那花鸟工笔画上的题款,笔迹虽稚嫩,却已见风骨,便问:“谁教你习字?”“我娘亲。”阿柳细声说。“那书柜里的书你可都看过,都明白?”“都看过了,有些不甚明白。”裴煦顿了顿,终于问出心中疑问:“为何不见经书史籍?”阿柳看着兄长,踌躇了一会,才道:“我娘说读书不该埋头于义理辞章,应博闻广识。”他娘的原话是那些书都是狗屁,不足以读。只是这话不好在裴煦面前说。
裴煦怎会没听出这话里的意味,不由以手抚额,寻思难道这正是父亲没有请夫子的原因。裴煦便拉了阿柳,正色道:“这样是不行的。我若请夫子来教你诗书礼仪,你可愿意学?”阿柳恭敬地答:“全凭哥哥做主。”
两人出了院落,裴煦想起赵琰,要带阿柳去见,问了逝川才知道赵琰在前厅休息。
赵琰正在埋头喝茶,看见裴煦,笑道:“府上的待客之道真是别致,竟给人喝散茶。”裴煦上前接过他手里的茶盅,果见清澈的茶水里衬着好些碧绿的龙井茶叶。赵琰接着说:“我刚刚问过落月,山庄里都喝这茶。我喝了觉得味道着实不错,你要不要尝尝?”赵琰身后的一个婢女提着茶壶,走上前来就要斟茶。裴煦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把身后的阿柳拉到前面来。
赵琰吃惊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孩子,身形尚小,弱不胜衣,白净的脸上眉目如画,瞳仁黑亮能映出人影,似婉柔如水,又有倔强之色。“阿柳,这位是赵琰赵大哥。子明,阿柳是我弟弟,单字一个青。”裴煦为二人介绍。“赵大哥好。”阿柳上前行礼,好奇地打量他。赵琰连忙扶住阿柳,哈哈大笑:“玄度好福气,令弟风姿秀整,一身贵气。得弟如此,羡煞赵琰啦。”
阿柳第一次被外人拉住有些害羞,可是一见面就被赵琰爽朗的性格吸引,忍不住好奇想与他亲近。裴煦含笑看着,又引阿柳与赵琰说了许多话。时已过午,三人简单用了些饭菜。食毕,阿柳领着两人在山庄里散步。
三人顺着小镜湖慢慢闲逛。湖堤卧波,拱桥横跨,对岸一株粗大的观音柳边有一小阁,雅致精巧,上书匾额“渡月堂”。阁内正中摆着一个紫檀八屉书桌,阁壁上挂着的都是历代书法大家名作,正、草、隶、篆诸体俱备,有些连裴、赵二人都不曾闻见,可叹观止。赵琰眼中光芒大盛,一副恨不得把这些字从纸上挖下来吃进肚里的表情。裴煦看桌上只有笔筒并一个龙泉青瓷小罐,走上前细细打量。笔筒里众多毛笔,有些只有竹管却没有笔锋,形状奇怪,因问道:“这是何物?”阿柳过来看了,说:“这是我娘使的炭笔。”说着眼神渐渐黯淡,只是细细抚摸笔管,那竹节上仿佛还留有母亲的手泽。
裴煦怕他伤心,忙给赵琰使眼色,赵琰就凑过来问这笔如何使法。阿柳拿在手里示范给裴煦和赵琰看,如何如何使用,说了一番。二人感叹确实是奇思妙想。赵琰看了看桌子,又问:“如何只有砚滴,却没有砚台?”阿柳愣了一下,大笑不停。他眉目分明,笑起来使人如沐春风,年纪幼小,又好像细柳拂过人面。“这不是砚滴,是墨汁瓶,装的是现成的墨汁。”说着打开给二人看,二人闻见一股墨香,又果见瓶里残留的墨痕。裴煦和赵琰第一次看见有人不在砚台里磨墨,却把现成的墨汁盛在瓷罐里用,都觉得难以理解。赵琰又好奇墨汁如何做。阿柳说:“用烟子合蛋清做墨汁,可以在墨汁中加薄荷、樟脑、冰片等香料少许,免去墨汁的腥臭味。有时为免麻烦,我娘也直接就把用剩的碎墨放入小罐内,加一些清水,搅拌成墨汁,写字不洇即可用。”
赵琰连连点头,直呼“聪明”。裴煦另有一番心思,兀自发愁。
作者有话要说:好冷,打个喷嚏,爬走
第四章
裴煦本想看了阿柳就和赵琰回府去,还有一堆的事情需要商量,谁料赵琰却死活赖着不肯走了,为的是渡月堂里的两本琴谱。
那小阁里多的是碑帖画卷,琴谱极少,只三四本,其中却有失传已久的《梅庵琴谱》和《神奇秘谱》。《梅庵琴谱》是一代国手王骞所搜集的古琴曲谱,因他别号梅庵先生,所以得名。曾有诗云:“琴里若能知王骞,诗中定合爱谢玄。”这王骞、谢玄都是前代人,均已去世二十多年。谢玄便是以一手山水诗名满天下的谢大,那谢家累世书香,世代居于建康城里乌衣巷中。王骞却是伶人,然弹得一手好琴,出神入化,时人评价只有谢玄的山水诗可配得上琴中的意境,故将“王谢”并举,成为“知音”的代名词。王骞搜集整理了许多古谱,一些残缺不全的琴谱经他修补而保存,自创宫声十小调等众多琴曲,闻名海内外。只是他一生命运坎坷,死时不过二十多岁,焚尽琴谱,遂成绝响。渡月堂里收藏的这本琴谱显是王骞死前赠好友的抄本,那封面上有王骞的手书,自称“梅庵”,还有“庭兰惠存”的字样,与他似是极亲密的好友。《神奇秘谱》是上古琴谱,闻名已久,却从没有人见过。这本虽无法鉴定真伪,里面却有许多市面上从未流传的古曲,也够时人琢磨一阵了。
不必提那满柜的诗画,只这渡月堂里的两本琴谱就是无价之宝了。
赵琰流着口水,要借来看。阿柳为难,心知是亡母心爱之物,便要赵琰答应不可带出山庄。于是赵琰便在山庄住下来,裴煦也少不得陪住一二日。
闹了一天,阿柳似是极累,晚饭后就不住打呵欠。裴煦送他回去休息,想了想,转身就往赵琰住的地方去了。初春的夜晚,晚风还带着丝丝凉意,杨花纷纷扬扬。树林阴翳,中有好鸟相鸣,嘤嘤成趣,正是游人去而禽鸟乐也。一弯新月静静挂在空中,皎洁如玉。
赵琰就着烛火翻着手中的《梅庵琴谱》。谱中所收之曲如《招隐》、《秋月照茅庭》、《山中思友人》等意韵雅致、简淡玄远,正是王骞为世称道的名作。有些曲段和世面上流传的不同,不知是否以讹传讹。后期却风格大变,颇离雅操而更好乱声。《霓裳羽衣曲》和《聂政刺韩王曲》、《乌夜啼》等早成绝响,赵琰也是第一次看到。只觉纷批灿烂,戈矛纵横,疾打之声,齐于破竹,缓挑之韵,穆若生风,声正历而遽止,响已绝而意独存。好像一树梅花,经过了一年的风刀霜剑,甚至忍住严寒,只为了那一刻的热烈绽放。想到与王骞并称的谢玄晚年也曾弃山水而逐富贵,钟爱工笔花鸟,大红大绿,色彩艳丽,只觉得二人当真是绝配,一个是“至乱声而愈觉痛快”,一个却是“绚烂之极而归于平淡”。
屋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就是有礼的敲门声,赵琰不用猜也知是谁。开了门果是裴煦。让进了门,裴煦也不寒暄,盯着他手中的琴谱就入正题:“要打扰子明的雅兴了,我有一事相求。”赵琰笑道:“玄度好小气,不过看了你家的两本琴谱就指使人办起事来了。”
裴煦却正色道:“我知你饱读诗书,胸中丘壑非常人能比,你可愿收阿柳为徒?他如今才开始学是晚了点,不过为他今后着想,还是该正正经经地读些书好。我看他资质尚可,应该还赶得上来。”
赵琰听了,顷刻间脸上挂了一层淡淡的薄霜,冷冷道:“我不过多读了些闲书,哪里有资格为人师。我瞧着阿柳极好,干什么要去读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
裴煦被他一呛,脸上尴尬,知他看起来豪爽,性子最是古怪,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琰却寻思,晋王爷的这位侍妾,阿柳的生母,传闻出身青楼,色艺双绝,得王爷宠爱,王妃妒忌,如今看来恐怕一点不靠谱。平常人如何有这“炭笔”、“墨汁”的想法,又怎会轻易收集到这一屋子的书画琴谱,个个价值连城。晋王爷是个武人,不爱诗画,而这山庄里的诗画琴谱古籍不花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如何集全。赵琰转头再看裴煦,心想皇帝让你送庶弟入京为质,你竟百般不愿,可是你与你弟弟也不过刚刚相认,哪里来得如此深厚感情,不惜触怒龙颜。阿柳天性虽好却遍身古怪,你偏要拉我趟这趟浑水,难道我遇上了你还不够倒霉的吗…………
裴煦咳了一声,看着赵琰,语气诚恳地说:“子明,不瞒你说,我已决定不送阿柳入京。他年纪尚幼,体质羸弱,我怎么忍心送他到那虎狼之地。京中如果再有旨意,就说阿柳要同我一起守孝三年,先拖着再说。我想子明也是喜爱阿柳天质自然,只是他不幸生为我弟弟,如果不知一点诗书礼乐、世道人心,又如何自立于世,如何保其天真,成其自然?”
赵琰默然,这一点确是不错的。
裴煦再说:“旁的人我是不放心,迂腐书生,不足以托,怕教坏了阿柳。唯有你我才能放心。我知道让你在这山庄中为一西席只怕是委屈,可是阿柳也是极喜欢你的。设帐执教之事,务必请子明答应。”
话说到这,赵琰哼了一声:“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瞧着阿柳好,在这住一辈子都不打紧。”
裴煦大喜:“这么说子明是答应了,我明天就去告诉阿柳。”
赵琰无奈,飞了裴煦一眼:“那就快滚吧。”
裴煦回了睡房,却是睡不着。他本就不愿送阿柳入京,今日对赵琰说了出来,更加坚定了先前想法。金銮殿上那位的意思未尝不是试探,不送人质固然起疑,乖乖送人去也未必能打消对方疑虑,反倒让人看轻了去。他年纪且轻,心胸坦荡,决不委琐从事,打定了心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通了这一点,仿佛一解胸中郁结,更无睡意。
裴煦便踏着月色在小镜湖边漫步。快到小石桥时,风中隐隐送来小儿的哭泣声。裴煦寻声而来,在观音柳下发现一团白影。阿柳穿着亵衣亵裤,披散着头发,正在那柳树底下繁密的枝条间背对裴煦站着,赤着双脚,双肩耸动,呜呜而泣。
裴煦大惊,唤了他一声,他竟不答应。裴煦疾步上前,拂开柳枝,将他拉住,转过身来。只见阿柳眼睛半睁,神色朦胧,满面泪痕,兀自哭泣不止。裴煦握着他双肩,连叫他几声都无反应,明明睁着眼却看不清眼前。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停云落月二婢打着灯笼寻来,看见裴煦也是吃了一惊。正要开口说话,却见裴煦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拦腰抱起阿柳,示意她二人先走。裴煦已知阿柳这是梦游了,抱着时初觉得他浑身僵硬,慢慢放松下来,停止了哭泣,等放他到床上时才发现他已经闭上眼睡熟了。哭得鬓发都已濡湿,梦中犹带着泪。
裴煦亲手帮他盖好被子,放下纱帐,出了屋。二婢乖巧,早等在门口,只待裴煦问话。“阿柳经常梦游吗?”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停云回答:“夫人在世时就是如此,只是不常有。庄里配有药方,喝一喝就无事。前年夫人去世,发作了好长一段时间,喝了药也总不见好。去年年底回王府去住,我二人未得跟随,不知情况如何。托人问过府中妈妈,说是没有什么不妥的。年初回来时又有过一两次,如今一直喝着药。”
裴煦无语,让二人好生照顾,便回房去。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