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眉间的皱摺就再也没抚平过。
站在父亲的书房前,靖凌虽觉该将事情始末讲清楚说明白,但平时看惯的红木雕
花门板不知为何却有如万仞高山阻挡在眼前。门内之人绕著桌子踱步不时摇头叹气;
门外的人也好不到哪去,伸出手僵在空中不知该不该敲下。
直到父亲来寻他回府时,靖凌才知道皇七子口中的皇兄是今朝东宫阳焰殿下,而
两位殿下谈笑间决定好的,则是他未来几年的去留。
那个即将成为自己主子的孩子,是与太子同为皇后嫡出的皇七子怀宁殿下。
靖凌原先仅从宫人们的称呼中知晓躲在桃树上的怀宁是皇七子,却不清楚怀宁口
中的皇兄就是那大名鼎鼎的东宫太子殿下。
等待父亲的那短短数刻钟相处下,靖凌觉得阳焰对怀宁可说是相当宠溺,甚至任
怀宁自己决定伴读的人选,而非交由皇上指派。为此,靖凌还妄下判断,其实皇子们
之间的感情也与寻常兄弟般,并无他原先想像中的冷淡。
但自父亲口中听说了阳焰与怀宁的关系後,靖凌倒是觉得也难怪阳焰会如此疼宠
怀宁,都是打同一个娘胎出生,不疼不宠才是件怪事吧。
只是皇子伴读……
不由得看了眼掌心,与父亲长年挥毫生出的笔茧不同,错落掌间的是习武之人特
有的细小伤痕与剑茧。
靖凌知道,父亲一直有意将他送至皇子身旁伴读。
对父亲而言,若他能在皇子身旁学习成长,未来不管是科举考试或进朝为官都是
件有利的事。
只是,父亲认为他尚无能力自保,便迟迟不与圣上推举。再者,也是他私下要师
父说服父亲打消送他入宫的主意,他还想多逍遥几年。
却没想到,莫名其妙被皇七子看上,还被指派为伴读……靖凌自己也很疑惑,他
不过是替皇七子圆了个谎、穿了双鞋罢了,为什麽这般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明
明是最不想与皇室沾染太多关系的。
宫中的腥风血雨、朝中的派系党争,他自父亲那听过太多太多,与其在朝为官为
薰心利益争得头破血流,靖凌还比较属意云游四海与江湖人士搅和牵扯。
但……说这些有什麽用呢?现下是东宫殿下命他成为皇七子的伴读,也与他说了,
再过几日圣旨就会下来,就算不愿他也得点头叩谢皇恩。
靖凌此刻突然有些後悔,当初何必苦苦巴望著赶快长大能随著师父云游天下,到
头来,闯荡天下仅是遥不可及的梦,反倒自父亲及师父那习得太多不该属於他这年纪
的老成,让他连装傻逃避都做不到。
抬头望了眼自树梢洒落昏黄光芒的残月,靖凌叹了口气,终是在房门上敲了敲。
「爹,是我。」
房内脚步声霎时停下,半晌,靖凌疑惑地想再度敲门,父亲才启口回应。
「靖凌?有事吗?」
「嗯…爹,孩儿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
「打扰爹了。」靖凌推开门,不意外地见著父亲强装镇定的脸。
「这麽晚了,有事吗?」沉著声,宫云凌努力把持脸上神情,一如平日冷静从容。
「爹,甭装了,刚刚孩儿已在外头早听见您紊乱的踱步声了。」走至房内,拿起
桌上摆放的茶具,靖凌替父亲斟了碗凉茶,面不改色地戳破父亲太过刻意的伪装。
「足足有一刻钟。」
宫云凌一愣,凝睇著亲儿尚年幼的脸,不知该笑抑或难过,许多情绪翻拥而上。
接过靖凌递过的茶碗,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宫云凌望著茶碗中的茶水,自己的倒影在烛火摇曳与些微涟漪晃动下,有些模糊。
仰头饮尽了茶碗中的凉茶後,他缓缓开口:「靖凌,爹送你至江南可好?」
「江南?那不是师父的……」
「嗯,让你跟你师父出去见识见识,磨练身心也增广见闻。」
靖凌看著父亲殷殷企盼的脸,虽是疑惑,却不免有些心动。
虽不知父亲为何在此刻提起这件事,也觉情况有些怪异,靖凌却不否认他有些微
动摇。毕竟,那是自他习武後,自师父口中听见的大千世界,令人醉心的江湖生活;
是贵为大臣之子的他尚未能跨足了解的刀光见影、绚丽世界,是他放在心上的梦。
可是,他也很清楚,父亲对他的期盼,是有朝一日父子两人能一同站在庙堂上,
为朝廷、为天下苍生尽棉薄之力。这些他都明了,也因此,他从不将闯荡江湖之梦挂
在嘴边,因,父亲会伤心。
见靖凌脸上出现了憧憬的神情,宫云凌加把劲游说。「如何?」
「想是想,可是……」皇子伴读呢?圣旨呢?
「早先爹就有自你师父那听说,你其实很想随他一同闯荡的,」随著茶碗落地的
声音,宫云凌双手搭放在靖凌肩上,「 既然如此,那麽爹……」
靖凌在父亲那张因激动染上红晕的脸上看见了期盼,那些他曾希冀很久的期盼,
却在此时令他有些毛骨悚然,彷佛只要自己点头了,父亲就能替他做到,不惜一切
代价。
「就这麽说定了可好?」眼中,尽是热切渴望。
「爹……」望入父亲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眸子,有那麽一瞬,他很想就如此抛下一
切顺从想望。可是,他不该也不能拖累宫家。「爹,您曾教过孩儿的……圣命难违,
相信您也很清楚。」
宫云凌倒抽了好一口气,看著自己儿子,好半晌说不出话来,颊上激动的红晕
连同期盼一同散去,沧桑苦涩的笑自嘴角泛溢而出。
「是啊…圣命难为…圣命……」
「爹……」靖凌从没看过这样的父亲,在他印象中,父亲总是冷静沉稳的。面对
眼前的父亲,靖凌不知该如何是好。
自靖凌肩上拿开双手,宫云凌弯下身捡起茶碗,转身背对靖凌,将它放至桌上。
「爹……」
靖凌有许多话想问,可是面对这样的父亲,他却怎麽也问不出口。
「靖凌,爹不是不愿你进宫……」宫云凌仍是背对著靖凌,「而是……」
拖著长长尾音与无尽懊悔的『而是』,在靖凌心底烙下一个深深的印,他还未能
明了的惋惜。
那日,父亲叹息著不愿与他说的理由与结果,直到许多年後,靖凌才真正领悟。
疼痛且难忘地领悟。
《皇七子》 04
进入宫中後,靖凌才知道,父亲从未放弃要将他送入宫。与靖凌知晓的一般,父
亲想尽方法要将靖凌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甚至,已托人安排好,几旬後,就要将靖
凌举荐给皇上……
父亲想让他进宫,想让他成为皇子身旁的伴读……
但,父亲原先属意的并非皇七子殿下,而是四殿下。
不是七殿下,而是四殿下。
那时靖凌仍小,仍未真确体认到何谓『宫廷争斗』。自小父亲就与他说了许多许
多宫廷中的残酷,但总是听说,他从没想过,会有那麽一天,自己也是这场权力角逐
争斗中的一颗棋子。
直到很久以後,靖凌才知道,一直以来,父亲与自小一同长大的宸妃走得较近
些。也因此,父亲想尽办法想让靖凌至四殿下身旁学习,只是,恰巧都被国事政事推
托延宕了下来。
这次,父亲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机会要将靖凌送至四殿下身旁,连皇上身旁的公公
都打点好了,只差那麽一些就能成功了,却没想到被太子这一著给乱了锅粥。
朝中人都知道,因所拥势力不同,殿堂上,左大臣宫云凌与东宫阳焰殿下可说是
水火不容;而私下,这两人的感情也不怎麽融洽。
同样地,全宫中的人也知道,将其馀皇子们当做政敌,个性严肃冷漠的太子殿
下,真心对待的,只有皇七子怀宁殿下。似乎只有皇七子殿下,不会与太子殿下争
帝位。
可是,这样的阳焰却要政敌之子担任最疼宠的胞弟的伴读?
所以大殿上,当东宫殿下开口要求皇上任命左大臣之子宫靖凌为皇七子殿下的伴
读之时,朝中众臣无不窃窃私语、揣测推敲这朝中势力是否会因此产生剧变。
许多人称喜乐道,宫中的两大势力将握手言和,携手为圣上创造更美好的太平盛世。
也有人嗤之以鼻,冷哼著宫靖凌不过是倒楣被送至太子手中的质子。可怜宫大人
苦心算计许久,好不容易就快能让儿子成为未来臂膀了,却是落到了太子那道,不仅
在政局上没助力,反倒成为情感上的绊脚石。
但这些当时的靖凌都不明了,他只知道,那日他跪拜著高举双手接下圣旨後,他
与父亲之间,似乎就有那麽一些不同了,虽不明显,却让靖凌觉得难受的,距离。
靖凌曾不解地问师父,为何父亲再也不与他提宫中的事情了,是不是他做错了
什麽,所以父亲生气了?
平时总会告诉他许多事的师父,听到他的问题後什麽也不说,仅是不断鞭策他,
像是倾尽一切要将毕生所学全都在一夕之间教与他似的。师父也不再说那些他感兴趣
的江湖趣事,反倒语重心长地时时叮咛,要他别与皇子们太过亲密,告诉他,至少,
要懂得保己。
父亲与师父的改变,靖凌都悄悄放在心上,并告诫自己,不该与皇子们太过深交。
可是,靖凌仍只是个孩子,就算再怎麽告诉自己别与皇子们太过交好,玩心仍重
的他,却还是没能与比他更爱玩任性的皇七子怀宁殿下拉开距离。
成为怀宁伴读的第一日,正式与皇七子怀宁殿下见面前,东宫太子阳焰支开了所
有人,说要与靖凌说说话。还未来得及下跪行礼,颈间就被白晃晃的刀口抵著,迫得
人喘不过气。
阳焰语带威胁地告诉他,若是敢对怀宁不利,他不在乎少了个朝臣之子。
靖凌愕愣了住,眼前不苟言笑的阳焰与那日在桃树下看见的阳焰,可道是云泥
之别。还未能理解为何,不远处传来的嬉闹声越靠越近,阳焰快速收起刀越过他,
什麽都没发生般,语调温柔地呼喊皇七子之名,只留脸色惨白的靖凌呆愣在原地。
直到怀宁甜笑著拉扯他衣袖,靖凌才回过神来,赶紧跪下行礼。
怀宁似也没有察觉他脸色怪异,仅是兴奋地要靖凌在他面前用不著这般拘束,
拉著靖凌在四周晃绕了圈,直至少傅厉声制止,怀宁才吐了吐舌头,拉著他至书房,
两人一同在少傅监视下乖乖读书习字。
与怀宁相处一段时间後,靖凌发现,怀宁比他想像中的更加爱玩、更加任性。
但靖凌不讨厌怀宁这般讨喜的任性。
有的时候,他会觉得,跟怀宁在一起很快乐、很刺激;怀宁像是摆放无数珍玩的
御库房,每日每日,都能发现新玩意;就算是被少傅逼著习字背书,只要跟怀宁在
一起,再怎麽平淡无趣的事物也会完全不一样。
也因此,靖凌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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