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岩睁开眼睛,正看到窗前书桌,那只颇大的青瓷赏瓶,是叶荃新近买回的,说是什麽上好的玩意,这他不懂。现在上边正插了一大支开得非常好的樱花,几乎有两尺长呢,花朵垂到了书桌边缘下,潮湿的南风里,花瓣又亮又嫩,远比画上的更加动人。
他抬起头,看到叶荃正在皱眉。这麽多年,他似乎已经养成了观看叶荃侧脸的习惯,习惯在心里描绘他微皱的眉头、笔直的鼻子、紧抿的嘴唇,只是当叶荃皱眉思索的时候,真是很令人有点害怕,那道又深又弯的法令,阴沈冷酷,让人头皮发麻。
叶荃这时也回头过来,轻道,醒了?
佳岩於是觉得叶荃这怎麽就变了,明明没有笑,可是那法令好像舒展得几乎无迹了,线条都舒缓下来。
愣什麽?叶荃问。
佳岩摇头,睡意又弥漫上来,於是重闭上眼睛。
叶荃伸出一只手臂,把被子给他拉好。然後重又去看自己的棋局。
37
叶荃除获罪在家,尽管闭门谢客,仍不时有人上门慰问探望或拜访,但似乎一年期将满,叶荃仍无意获准复官,这些争相上门的知己就渐渐稀了。叶氏族里的老人颇忧心,不时劝诫叶荃要励精图治,向宫里求情,但是叶荃仍旧只是窝在家里暖阁,过些个潇洒安逸生活。
佳岩的精神却是好的,叶荃不让他接触外界的任何事情,甚至限制叶谨接近次数,於是每日只是没心没肺地养著,气色也好了很多,偶尔会有些不稳定的发呆,叶荃便把他背了,在园子里散步,或摘花拈草,含糊过去。
这些情况同样也报到了翰敏桌前,御前卫头子洪大跪在桌前,情况报完了也不见上边动静,便头也不敢抬,半天里才听见知礼尖细嗓子喊退下,就赶紧走了。
翰敏拿起下一本奏折,翻开来接著看,知礼看他没有什麽特别交代,眼看时间差不多,挪步想去交代下侍事情,冷不妨翰敏重重地把奏折摔了,吓得他一下子跪趴在地上了。
“这些个混账!做得什麽事情,饱食终日,造个炮都是哑的!”翰敏冷眼大骂。知礼赶紧爬他身边,把奏折拾了。
“去宣几个首辅来!”翰敏甩袖离开书桌,大步往外走。
翰敏铁青起脸,边走边在嘴里念叨著什麽,侍卫宫女齐刷刷地沿路跪了一地。翰敏又停住脚步,看著面前的人头说,你们跪什麽呢。
没人敢抬头答他,翰敏觉得心里堵著,踢倒了最近一个宫女,想继续走,又发觉不知道走向什麽地方。
这晚以後连著十好几天,皇帝都宿在皇後的宫里,这是近一年没有的事情,皇後宫里的人都抬著头走路,倒是皇後,淡淡的,似乎不见得欢欣。
很快到了七夕前,叶荃接到宫里的宣召,要他带著佳岩进宫赴宴。
叶荃笑著对宣旨的知礼说,这不还是病著吗,呆头呆脑的,带到宫里去不是让皇上难受不是。
知礼作了个揖,陪著笑道,御医不是说要小心调理就好,正好到宫里热闹一下,沾沾皇上皇後的福气。
叶荃笑著点点头,让人拿来银子,送了知礼。
知礼的身影消失後,笑容从叶荃的脸上褪去,代之以高深屋脊的阴影。
叶荃走进暖阁的二楼内室,为了避暑,房间的门窗都关著,隔绝著阳光和高温,於是室内也显得阴凉了一些。佳岩穿著一件灰色的绸料袍子,光著脚躺在撤了垫子的榻上,闭著眼睛似乎睡著。
叶荃从架子上拿下另一件紫色的绸料外衣,披到佳岩身上,自己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来。
佳岩坐了起来,没有睡眼惺忪的姿态,显然没有睡著。
叶荃拍拍他的手。
佳岩看向他,眼神无波无澜,俨然画像。
叶荃突然觉得一股酸气从脑海里直冲向眼睛,仿佛著了沙,要掉眼泪,於是他把自己的头低下去,靠在自己放在佳岩双膝上的一双手里。
佳岩看著他,漆黑的眼睛里星星点点都是温柔。
叶荃很快克制了自己的情绪,笔直地坐著,慢慢道,明晚我们进宫赴宴。
佳岩哦了声,隔了一会,慢吞吞道,穿什麽衣服呢。
叶荃看著他漫不经心地站起来,站在宽阔的踏板上,轻声道,做新衣服吧。
佳岩的身子转了角度,对著随便挂著两件单衣的衣架道,来不及了。
让工匠连夜赶工好了,叶荃大声唤红琳进来,吩咐去请师傅。
来不及了,要选花色,要赶样,都来不及了。
佳岩喃喃念著。
38
这是名副其实的家宴,宴席摆在皇後宫里的莲福厅,在座的只有皇帝皇後和小舅子夫妇。
皇後叶纨看到弟弟,脸上很自然地露出慈爱的笑容,看到他身後的佳岩,有那麽一瞬间,她的眼里闪过的是厌恶,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她就用她那安详端庄地态度接见他,问他的病情和近况,表示慰问。然後是三个小孩子,长公主和两位皇子的登场。
公主已经出落得是一位高贵淑女了啊,叶荃笑道。
公主安华立刻害羞得红了脸,她现在已经是一位举止端庄,礼仪出众的小公主了,不再是当日父亲怀里撒娇的小胖丫了。
这时,皇帝登场了,皇後率众人起身请安,叶荃拉了佳岩的手,把他拉近自己身边。
翰敏笑得愉悦,示意免了礼,待落了座,看看在座,笑道,还是自己家人好,看著亲切。
佳岩的气色不错嘛,翰敏看向佳岩。
佳岩上前半步,俯身行礼,谢皇上关怀。
佳岩很快退回叶荃身边,今天他总是觉得光线强烈,让他抬不起头,虽然已经入夜,可是宫殿里灯火通明,在金丝银线的辉映下,耀眼夺目,让他莫名地紧张。身上那身墨蓝色的海棠织金常服,是著了工匠,重金挑了绣庄镇店新品料子连夜赶制出来的,虽然自己也是很喜欢的款色,但却觉得做了常服,太隆重了。衣服不像是穿了在身上,倒有种与身体分离的恐怖感,让人觉得无所藏身。
翰敏看著佳岩坐在一旁,束了发,露著洁白的额头和淡薄的下颌,虽然过於清瘦了,但是秀丽不减,配了身海棠织金,气度高贵,颇有出尘的风韵。於是故意找话题道,佳岩这身衣服好,这花虽然多见,但没有见过用这颜色的,做工也精致,足见师傅的技艺眼光是难得啊。
叶纨笑道,可不是皇上说,我刚才一直就揪著看,眼红那款色的好看,进贡到宫里的竟都比下去了,回头要好好骂那御衣纺织的,不知道宫里女人就靠著那麽点颜色打法日子的嘛。
叶荃道,佳岩一直生病,家里好久都未做衣服了,怕让皇上皇後担心家里是不是都不上心了,接了召就赶紧召工匠来,死缠著把人家家里的珍贵存品都要了来,赶了件常服。说著又回头看了佳岩一下,继续道,这寻常衣庄的货色那比得贡品,只是宫里要端庄大气,比不得寻常的可以标新立异,爱追逐一下新口味。
翰敏微笑著道,就是因为宫里都是见惯了的,才觉得外边的有情趣。
叶纨看了看皇帝,道,皇上这话说与我听就好了,可不要让宫里那些女人听了,免得宫里可时兴起些标新立异的玩意。
翰敏开怀而笑,对叶荃道,有时朕真是羡慕弟弟你啊。
叶荃微笑道,臣惶恐。
叶纨看向佳岩,道,佳岩气色还是苍白了些,叶荃你让苏环管家是好的,让佳岩好好养著身体。你们都不小了,虽然都已经有两个男孩子,佳岩还是要趁年轻自己生一个,男孩女孩都可以嘛,就算是女孩也可以给我当儿媳啊。
叶荃道,这是天大的福气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来,我们开席。翰敏总结。
饭桌上没有多余的谈话,宴席结束,叶荃就带著佳岩离开。
叶荃走後,翰敏喝著茶,淡淡说了句,叶荃也歇息够了,是该回来做事了。
叶纨没有说话。
暖阁里,叶荃换了衣服,回到内室,红绡端上了莲子羹。
佳岩的常服挂在衣架上,俨然一幅重彩图画,叶荃直直地看著。
佳岩梳洗完毕从侧室过来,散著头发,赤著脚,只穿著白色的单衣,满脸疲惫,甚至依稀灰暗浮在眼下。
累了就睡吧。叶荃走上去,扶住他。
主子光著脚呢!红琳追过来,等佳岩坐上了床,便把佳岩的双脚捧怀里,拿温热的布巾好好擦了,给放上床。
佳岩神情有些恍惚,叶荃让红琳去拿了安神的汤过来,却不及喝上,佳岩已经沈沈睡去。
叶荃独自在书房坐了很久。
八月里,叶荃官复原职。
39
叶荃回到兵部,受到上下臣工们的欢迎,远离权力中心将近一年,可是他的影响并没有消失远离,军功在前,却由於家事处罚避开嫉妒和争功的锋头,恰到好处。
回到兵部後叶荃比以往低调很多,几乎摆出一副只想回家抱老婆的面孔,晚来早退,凡事打哈哈,很多人以为他现在已经富贵安逸了,倒是礼部的严隽背後讥笑道,叶侯真是多情种,上次处罚是因为娶小,现在倒是病妻了。讥笑归讥笑,人们并没有忘记叶荃的手段和身份,几路竞争不止的人马因为叶荃的介入暂时安静下来。
八月也是各家各户忙碌的时节,特别是大户人家,为了迎接年中盛典中秋节,各种筹备都是怠慢不得的。
只有佳岩似乎是游离於世俗之外的人物,他对周围的一切显得迟钝而漠不关心,在叶荃的纵容下延续隐居幽闭的生活,有点精神的时候就是听叶谨讲些小孩子的话题,无趣了就看著窗外的树叶子打发时间。
主人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岁,却俨然死寂,红琳看在眼里很心痛,唠叨著说出来。佳岩只是薄薄笑了。平静安逸,还有丈夫的宠爱,这还缺少什麽呢。
楼下小书房,叶荃正在听苏环和管家的报告,吩咐事情。完事了,叶荃照例吩咐退下,苏环已经习惯了这疏离,请了安就往门外退,她依然美丽,但是眼角已见到了寂寞失落的痕迹。
叶荃抬眼看看她别致窈窕的背影,觉得心绪有点复杂,他奇怪自己对苏环的喜爱怎麽会像潮水一样退得丝毫不剩,欲望不是说没有,只是对著她女性的美丽的时候,他心中总是会更加激发起对佳岩的渴望和眷恋,仿佛火上加油。同时,他不想再让苏环给他生孩子了,他希望自己的第三个孩子,是出自佳岩。
既然有中秋节,就有中秋节的宫廷宴席,对於经历了生死沧桑的人,颇有如梦依稀的感觉,叶荃和佳岩表面无动於衷,但内里都觉得不痛快。
佳岩看著衣架上新做来的玄色粉菊织锦礼服,缓缓道,还是不想去,人多了很不舒服。
叶荃正靠在榻上看书,闻言放下了看著佳岩,看了好一会儿,没有出声。
佳岩转过身来对上了叶荃的眼睛,他看到叶荃眼睛里的复杂,但他没有避开,两个人对忘著,谁也没有移开视线。
“我也觉得矛盾,想让你去又不想让你去。”叶荃缓缓道。
佳岩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来,直视著叶荃道:“我不可以总是躲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