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莫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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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莫言作品- 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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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好店雅名声大,奇闻趣事层出不穷。 
  相传清朝光绪年间一个寒冷的冬夜,大雪纷飞,遍地皆白,“福娇堂”酒店的伙计要关门休息,昏暗中,见一个人提着灯笼,身上落着厚厚一层雪花撞入店堂,说家中娇客想饮云雨酒,特冒大雪来沽。无奈当天店里的酒早已售完,老板连连致歉,不料此客执意不回。老板为其诚心感动,让学徒去库房取酒,不料库门一开,酒香洋洋涌出,沽客急不可耐,挑着灯笼冲入酒库。学徒阻挡不迭,一时灯火摇动,燃着笼纸,并殃及酒库,酿成了一场大火灾。燃烧着的酒浆四处流淌,在吞没“福娇堂”库房和店堂之后,又像一条条蓝莹莹的火龙,流到对面的娘娘庙里,把庙堂烧成了一片废墟。诸君别忘记那天夜里大雪飘飘,地上积着琼屑碎玉,蓝色的火遍地流淌,映着天上地下的雪白,景色奇异瑰丽,难以形诸笔墨。大火之后,起火原因和火情被传得神奇绝妙,“福娇堂”的名声借着火势大振,重建之后,生意更加兴隆。这场大火,无疑为“福娇堂”做了一个大广告。 
  “云雨大曲”不仅醇甜净美,而且香艳无匹。一年暮春,烧坊的小伙计开篓舀酒,不慎倒笼流酒,浸至街坊,瞬息间浓香飘散,游街的青年男女,都眼泪汪汪,面颊酡红,活活地痴了。天上正巧有群鸟飞过,竟盘旋迷失方向,沉甸甸地跌在街上。沉鱼落雁。勾魂摄魄。千种柔情。万样风流。有诗曰: 

  一杯云雨穿喉过,万般风景现世来。 
  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次尝?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关于这“云雨酒”的好处,我已说了很多。需要补充的是:本人的岳父,现酒国酿造大学的袁双鱼教授,就是这酿出了云雨佳酿的袁九五先生的嫡传六世孙!袁教授执鞭酿造大学后,毫无保留地献出了家传绝技,在他的带领下,在市委、市府的关怀指导下,乘着改革开放的骏马,在短短十年里,我们酒国市在继承的基础上,又创造了十几种可与云雨佳酿相媲美甚至在某些方面更有特色的酒国美酒。譬如“绿蚁重叠”,譬如“红鬃烈马”,譬如“一见钟情”,譬如“火烧云”,譬如“西门庆”,譬如“黛玉葬花”……更加令人振奋的是,我岳父袁教授只身上了白猿岭,蓬头垢面,鹤发童颜,与猿猴交友,向野兽学习,汲取了猴子的智慧,继承了祖宗的传统,借鉴了外来的经验,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猴为人用,终于试制成功了独步世界、一滴倾城的猿酒! 
  猿酒将在首届猿酒节隆重推出! 
  千两黄金易得,一滴猿酒难求! 
  朋友们,不要犹豫了,快来酒国市! 
  且莫错过哟! 


  一斗兄: 
  大作收到。 
  正好有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来找我,就把《酒城》给他看。他看后拍案叫绝,说这是一桩好买卖。他说,如果你能将此文扩充到七八万字,再配上一些图画和照片,便可出一本书。他们出版社出书号,负责编辑事务,你们市出钱赞助并包销十万册。他说反正你们为首届猿酒节也要准备宣传材料发给各位来宾,何不搞这样一本图文并茂的书?到时来宾人手一册,酒国的历史、酒国的佳酿俱包罗在内,既方便,又好看,又有保存价值,又有广告效益。我认为他这个主意很妙,你可与你们市长商量一下。出此书大概要五万元,给出版社。区区五万元,对你们酒国来说,是小意思吧?此事结果如何,请尽快通知我。那位朋友很感兴趣,临行时我把你的地址给了他,也许他会直接跟你联系。 
  关于为您的酒命名,以及参加《酒法》起草小组诸事,既然有大利可图,我想我也不必虚伪,暂且就答应下来。我写完手头长篇的最后一部分,立即到酒国去,到时再详细商谈有关事宜。 
  即祝 
  笔健! 
                       莫言 


  ……哇哇哇!一想到金刚钻和那些被吃掉后排泄到厕所里的男婴孩,丁钩儿心中残存的责任心和正义感便像灼灼的北斗星一样,照亮了在黑暗中四处流窜的意识。这时他感到耳轮上和界尖上刺痛难忍,仿佛有什么尖利的、浸着剧毒的东西把自己的耳朵和鼻子扎破了。他身不由己地折坐起来——天旋地转,头大如柳斗——费劲地睁开肿胀的眼皮,看到有三五个灰蒙蒙的大影子从自己身上跳走,落地时发出了肉乎乎的沉闷声响。同时他还听到了“吱吱”的尖叫声。是什么珍禽异兽在尖叫?侦察员想到松鸡和野兔,飞龙和鼯鼠,都是酒国盘中餐。他看到在面前的模糊背景上,有一片闪闪烁烁的碧绿的眼睛。他努力转动着沙涩的眼睛,促使泪腺分泌出一些液体滋润眼球。泪水盈盈,泪水里有一股劣酒的味道。他用手背揩揩眼,眼前的景物逐渐分明。他首先看到了一群约有七八只灰色的大家鼠愤怒地用漆黑得令人恶心的小眼睛看着自己,那些尖尖的嘴巴、奓起的胡须、肉塌塌的肚子、长而细的尾巴勾引得侦察员胃部痉挛,一张口喷出一股处于美酒佳肴和粪便之间的东西。他感到喉咙似被利刃划开,鼻子奇酸,一些浸出物堵塞了鼻孔。然后有一枝斜挂在墙上的乌亮的长苗子鸟枪扑进他的眼睛。形象生动的鸟枪把他从混沌状态中唤醒,于是他想起了很久前的仓皇逃窜,想起了幽灵般的非法卖馄饨的老汉和看守陵园的老革命以及那扎着红绸腰带跳舞的茅台酒的精灵和那匹威风凛凛的金毛大狗……意象丰富头绪繁杂犹如百花盛开。似梦非梦亦真亦幻。对肌肤丰润的女司机的思念又蓦然上了他的心头。一只大鼠跳上他的肩头,极其敏捷地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使他不得不排除杂念面对现实。他抖动身体,甩掉老鼠,嘴里发出下意识的尖叫,但他的尖叫被眼前的奇景给堵了回去。他大张着嘴,傻呆呆地,看着仰卧在火坑上、身体上活跃着十几匹大鼠的老革命。老革命的鼻子和耳朵已被饿鼠——也许它们并不饿——啃光,嘴唇吃光暴露出焦黄的牙床,那张曾经吐出过那么多连珠妙语的嘴巴变得十分难看,去掉了多余物的老革命的头颅显得狰狞可怖,而那些恶鼠们,正在抖擞精神,啃着老革命的双手,那两只使枪弄棒的大手白骨暴露,宛若剥光了皮的柳棍。侦察员对老革命充满好感,这个钢骨铮铮的老人在最困难的时候给了自己帮助。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冲上去,驱赶老鼠。老鼠的眼睛竟然在遭到袭击时飞快地改变了颜色。由漆黑变粉红,由粉红变碧绿,吓得侦察员连连倒退,退到背靠墙壁无法再退,见鼠们呲牙咧嘴,吹胡干瞪眼,肩膀靠着肩膀,团结成一个集体,随时都会冲上来似的。墙上的鸟枪硌着侦察员的背,他急中生智,飞快转身摘下枪,端起来,食指寻找到扳机,摆开架式,如临劲敌般,侦察员大喊: 
  “不许动,动就打死你们!” 
  老鼠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舞足蹈着,嘲弄侦察员。他怒火上冲,咬牙切齿,骂一声: 
  “狗日的老鼠!今日让你们知道老子的厉害!” 
  话出口,扳机倒,只听得轰隆一声响,仿佛起了一个炸雷。一溜火光过去,屋子里硝烟滚滚。硝烟散后,侦察员欣慰地看到,那些老鼠被他一枪打得七倒八歪,没死的只恨爷娘少生了四条腿,窜梁越檀,飞檐走壁,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侦察员惊惶地看到,这一枪虽然打跑了老鼠,但也把老革命的脸打得千疮百孔,像筛子底儿一样。他抱着枪,倚着墙,双腿软,不知不觉臀着地、心里叫不迭的苦。他想到,老革命肯定是先逝世,然后被耗子们糟蹋了遗体,但谁也不会想信这事实,看到老革命那颗布满铁沙子的头脸,谁也会认为他是先中了枪弹而后又被老鼠们破坏了五官。丁钩儿丁钩儿,这一下你跳到长江里也洗不清了。长江比黄河还要浑。“圣人出,黄河清,千家万户放瓜灯,什么灯,冬瓜西瓜南瓜灯。什么灯,什么灯,黄瓜倭瓜脑袋瓜子灯。”一首儿时唱过的歌谣,清脆地、充满神秘意味地在精神崩溃的特别侦察员耳畔响起,声音由远而近,由模糊而清晰,由微弱而响亮,最后变成了辉煌的、行云流水般的童声大合唱。而站在几百个儿童构成的方阵前领唱的,竟然是久违了的儿子。儿子穿着雪白的衬衫、蔚蓝色短裤,犹如在蔚蓝天空上翱翔的一朵白云,犹如一只在蔚蓝大海上漂游的海鸥。两行热酒般的混浊液体从侦察员的双眼里流出,浸湿了面颊和口角。他站起来,对着儿子伸出了手,那个蔚蓝雪白的小家伙,却缓缓地远去了。塞满他的瞳孔的,是他与老鼠们一起制造的惨象,一桩必将震动酒国的虚假的、但却有嘴难辩的凶杀案。 
  在儿子的迷人面孔的引导下,侦察员走出烈士陵园的门房,看到那匹曾让自己毛骨悚然的、斑斓猛虎一样的大狗,伸着腿侧歪在一棵翠柏下,狗嘴里流着鲜血,看样子是中毒而死。侦察员丢魂落魄一样,弯着腰,从铁门上的狗洞里钻出去。坑洼不平的破旧沥青路上,远远近近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根孤独的水泥线杆,戳在路边,并把一条长长的影子,画在路上。血红的夕阳照着侦察员的脸,他怅怅地面对夕阳站着,想了好久,也不清楚想了些什么。 
  火车穿越酒国市发出的铿锵声,给了他一些行动的灵感。他沿着道路,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在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但横在他面前的,却是一条在暮色苍茫中流金溢彩的河流。河上景色很美,有几条彩船,咿咿呀呀地朝落日的方向滑过去,船上坐着的男女们似乎都是情侣,只有情侣才搂着脖子目光痴迷无言无语。船尾站着一位穿着古老衣裙的矫健女子,探颈引臂、划动大橹,搅破一河金琉璃,也搅起满河的腐烂尸体的味道与热烘烘的酒糟味道。侦察员感到她的劳动带着很多的矫揉造作,仿佛她不是在船上摇橹而是在舞台上表演摇橹一样。一条船滑过去,又一条船滑过去,一条一条又一条。船上客都是那种痴迷迷的情侣模样,船尾女都是那种矫揉造作模样。侦察员感到,船上客和摇橹女都仿佛是从一家专门学校里严格训练出来的。后来,他不知不觉地跟着船的队伍,沿着河边铺了八角水泥板的路面往前走。深秋的河边杨柳叶片凋零,残存的枝条上的叶子都宛若金箔剪成的,美丽而贵重。跟着船行走的丁钩儿,心境逐渐平静,把人间的烦恼事一件件逐渐忘却。有人走向朝阳,他走向落日。 
  河流拐了弯,眼前出现了一片比较宽阔的水面。许多古旧的红楼里,已是一窗窗灯火。船一只只傍岸泊定。那些痴男恨女们,鱼贯上了岸,消逝在繁华的街市里。侦察员也进入街市,感觉到一种虚假的历史气氛。街上行人,都像鬼影子一样。这种飘忽不定的感觉使他身心轻松,他感到自己的脚步也飘起来。 
  后来他随着人流进入一座娘娘庙,见一些漂亮女人跪在粉面朱唇的金身娘娘膝下磕头。那些女人都把屁股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他入迷地观赏着那些尖尖的鞋后跟,看了好久,满脑子都是鞋后跟踩出来的坑坑洼洼。有一个剃着光头的小和尚,拿着一个弹弓,躲在一根柱子后,发射泥丸,打磕头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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