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独自出门离家月余,但我此时却感到自己果然还只是个靠不住的孩子。
所以哥哥什么都没打算告诉我,同我一样,他也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
呆坐半晌,我终于鼓足勇气重拨了哥哥的电话,毫不意外的无法接通。
雷声始终遥远势弱,闪电黯淡,这团积雨云不知正飘在天空何处。
我最终还是关小了窗,隔着玻璃看雨。看得久了,闭上眼都觉得面前是根根闪光的白线。
渐渐安静下来的夏日傍晚,对面楼房传来蔬菜下油锅时的脆响,趁着雨停赶忙出门的遛狗人,木屐踢踏犬吠不停,有小孩奔跑着踩水而过,笑声尖锐明亮。
这些属于他人的寻常生活,对我而言向来只是作为背景声和布景存在着的,但我现在多想把你也完好无缺地拉入其中。
可是,你在哪儿?
凌晨一点半,我打了电话给那个自称能找到哥哥的男人。
电话那头的语声暧昧不清,身后嘈杂扰攘,不知是在什么声色场所。
我没耐心地愤愤挂断,重新躺下。
隐约觉得,最后一点可能、一条线索也快要灰飞烟灭了,我终究还是没能把哥哥带回父母身边。
但也许,哥哥会安然无事地回来,并且像他留给我的话一样,我根本无需担心,他只是和朋友叙旧喝酒去了,又或许,哥哥只是为了逃避我莫名的□,或者为了逃避越来越清晰可见的同我一起踏上返乡归程的未来,所以跟过去一样慌不择路地走了。
除了毫无价值的乐观想象,现在的我,还能做什么?
耳边传来逐渐清晰的淅沥水声,我猛然惊醒。
眼皮厚重,口干舌燥,房间里闷热的湿气让我昏睡出了一额头的汗。
抓起手机看时间,不到五点,晨光熹微,并未下雨。
我突然回过神来,光着脚冲出房间,呆呆地站在紧闭着的盥洗室门前。
犹豫再三,我还是没有敲门,默默走到厨房洗了把脸后回到房间专心等待。
不知为何,那哗哗不停的水声似乎在向我传递着某种拒绝的暗号,拒绝靠近,拒绝询问,最好也拒绝对视。
焦急煎熬了我半个小时,在我快要忍耐不住之时,水声戛然而止。我连忙调整姿势到漫不经心的状态。
虚掩着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他走了进来,带着沐浴后的清新气味和湿漉漉的头发。
一夜未见,哥哥原本就不甚挺拔的脊背似乎又弓了几分,肩膀也彻底垮了下来。但除了看来疲倦到极点之外,他好像并没有什么让我震惊的变化。
“你回来啦。”我含糊地招呼。
他停了下来,站在屋子的中央,短短几步路,如同挤过窄门,耗尽力气。
我跃下床,走到他身边,刚想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他就预知到了似的闪开了,那反应速度与其说是敏捷,不如说是惊恐。
“哥……”我低低唤他,如同招魂。
他像是没听到,垂着眼睛不看我,脸上既无血色也无表情,苍白淡漠如纸,虚青的眼圈和面颊眼角添的几处细小擦伤竟是脸上仅剩的色彩。
我想追问,却开不了口,只能同他面对面站着。
哥哥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些极为微弱的声音,又渐渐凝成一句含义模糊的话。
“让你……担心了……”
黯淡沙哑的嗓音如一把锉刀,来来回回地磨着我装出来的冷静,我感到身体被箍紧似的难受,或者说是疼痛。
“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对不起。”压抑的感情用道歉作为出口,我终究没有冒险。
他抬头看我,眼睛深处仿佛有泪或是血正在缓缓渗出,但未及流出眼眶就已枯竭,干涸的纹路残留在眼中,血丝密布,遮蔽了所有感情。
我不敢与他对视,不敢提问,也不敢伸出无目的的援手,只能怔怔看着他与我擦身而过,像往常一样蜷身而卧,如同龟裂的河床,无声无息。
犹豫了一会儿,我找了林深,他的声音同我一样倦意十足。
“虽然我压根不想打这通电话,但还是告诉你吧,哥哥刚回来了,现在睡下了。”
他不理会前半句,“怎样?有没有受伤?”
“我不清楚,他什么都不告诉我,也根本不可能问他吧。”站在清晨的阳台上,湿润的凉气让我打了个冷颤。
“现在……我在跟人谈一笔生意,中午之前可以解决。在我过来之前,你最好收拾下行李,暂时搬去别处,至于地方,我来之前会一并找好。”
男人语调的平稳和语气中的不容反驳让我很难乖乖答应。
“凭什么信你?你们这些接近他的男人,哪一个让他真正幸福了?你们只会不断制造麻烦然后一走了之留他一个人扛着!”
“这次会不同,我保证。”对方顿了一顿,极轻地叹了口气,“因为我很少保证,所以安绎你必须信我。”
要不是哥哥的情形未卜,我真得会笑出来。
“他……换下来的衣服上有血,全都扔了。”突然想到几分钟前看到的血迹斑斑的证物,我补充说。
“我……知道,你记几个药名,一会儿出去买一下,如果能看着他吃下去就更好。另外,把门锁上。”他仔细地叮嘱我。
我敷衍地应着,但不知道有什么必要,情况不是已经糟糕到极点了么?难道还会有更麻烦的事?
一路都在盘算着如果高利贷们又杀回来了的话该怎么带哥哥逃跑,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家门口,汗如雨下。
手中的塑料袋中,是外用和内服的药,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药店的营业员看了我的购物清单后,表情有些怪异。
哥哥又躲进了盥洗室,哗哗水声让我觉得更热。
热的并不只是身体,更多的是心情的焦躁始终无法平复。面对显然是遭遇了什么但又缄口不提的他,我有再多的力气也用不上。
何况,这一个月多,就算只是跟随,我也累了。
“哥,我回来了,买了药给你,要不要……递给你?”把内服的药放进屋子后,我将变轻的塑料袋裹成一团,贴近门缝说。
水声中断,他从微微打开的门内伸出手来,我默默把手中物交给他,接着门又被关上。
我迫切地想说点什么打破安静。
“昨天的那个箱子顺利送到了,”我倚在门边没话找话,突然想起那女孩要我转达的事,“秦老师的女儿让我告诉你,没有离婚之类的不是存心骗你,只是她父母为了不影响她高考。其实她知道他们这个家早就散了,但是父母存心做戏她也只能配合。”
门内没有反应,我挠挠头,靠着门框蹲下,“所以我想,秦老师对你,还是真心的吧,至少一大半是。”
悄无声息,但我知道他在听。
“有个叫林深的家伙,昨天来找过你,之后一直和我联系着,说要帮我们,还让我们暂时搬出去住,我已经答应了。你觉得行么?”我问,他不答。
渐渐响起来的,是他毫无预兆不加掩饰的哭声。
伴着他的恸哭,我能做的只是一下下轻轻叩着门,如同正在安抚地拍着他的背。
第十章
下午三点,酒店咖啡厅。
我和这个几乎陌生的中年男人面对面坐着,浑身不自在。
确实是从未来过那么高级的地方喝其实普普通通的咖啡,但毫无疑问,这个男人更让我觉得别扭。
回过头看着窗外的花园,经过昨夜大雨洗礼,草坪愈发绿得晃眼,今天天气大晴,阳光均匀铺在小道上,颤巍巍地闪着金光。
“安绎,”他唤我,语调温和,略低沉的嗓音隐隐透着疲惫。
我转过脸去,那男人正意态松弛地斜靠在沙发上,我有点尴尬地冲他微笑,不知他打算跟我说什么。
似乎是第一次仔细端详这男人,五官平平没有亮点,但组合起来却意外的顺眼,面颊肌肉多少有点松弛,眼角之类的部位也有了几丝笑或不笑都存在的纹路,不过这些细节并未让他显露老态,相反地,倒增添了一丝宁静平实的气质。
“他睡着了,吃了安眠药,半颗。”我觉得他的问题会是哥哥,所以老实地先答了出来。
“我很后悔。”他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兀自说着。
我呆然注视他,等待下文。
他坐直身子,重复了一遍开场白后说,“如果早半天来找他,可能就……不会出这种事,是我不好,我没有估计到高利贷会那么早上门,我以为他们多少有点人性,不会在他的恋人刚去世就来逼债。”
我苦笑,“这些话,亲自对哥哥说不是更好。”
“我觉得已经无颜见他,所以今天有些东西要交给你。”说着,他从沙发边拿起一个手提箱,打开后取出一个文件袋,放在桌上,“这里面有一张借据,他欠的钱我已经还清了,另外还有他被摔坏的手机,我也一起带回来了,还有……”
不自然地停顿,他的表情比咖啡更苦涩,我隐约有了预感。
“还有一张内存卡,高利贷告诉我,昨天晚上他们逼安络拍了视频,而且是强迫性质的。那之后,还做了别的,也一起拍了下来,闹到最后,情况几乎失控,连原本完全不沾男人的家伙也跟他做了。”他谨慎又紧张地观察着我的表情,斟酌着用词,我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应对这一切。
“他们原本打算卖个好价,但我一起赎了回来,算是利息。我没有做过任何手脚,你可以放心。我不是喜欢看人痛苦模样的变态。”他把文件袋慢慢推给我,仿佛有千钧重。
我的全身包括头脑都僵硬了,没有力气指挥手臂抬起前伸,也没有能力操控手指做出抓取的动作,原本想说想问的话语也因此全体堵死在了声道。
“对不起,我……我原本是有信心的,我想让安络过上稳定的生活,但现在,你觉得还有可能么?他还会相信任何人么?”他垂下头,问话如同来自地底深处。
“林先生……”我用尽力气从齿缝中发出声音,对面的男人抬起头,面露倦容。
仿佛才从梦魇中奋力挣扎逃出,我忽然汗如雨下,“哥哥知道我们要见面之后对我说了回家以后的第一句话。他让我问你……你准备再一次不告而别么?”
我一气说完,林深的反应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大。
他移开与我对视的目光,转投向窗外,静谧无声的夏日午后,不知哥哥睡着了没?有没有做梦?如果一定要有,请上天赐他一个好梦吧,我出生之前的童年景象,或者断断续续与人相拥的幸福时光,什么都行。
“跟安络是三年多前认识的。他不是我最喜欢的类型,对我来说,他有点过于老实安静。但那会儿我正好从一桩注定没有结果的恋爱中脱身而出,安络那样的孩子温暖又专情,非常适合那时的我。”在我凝视他侧脸的同时,他以平缓的语调开了口。
“安络要求很低,容易满足,我意志消沉,也做不了什么感情浓烈的举动。我们就这样平淡地相处着,好像已经是多年的伴侣一样。时间一长,我总是想起那次失败的恋爱。之前,我花了两年的时间和心血在他身上,能付出的我全都给了他,表面上看起来,他也把什么都给了我,但这孩子,抱在怀里也感受不到暖意。可我就是想他,想得头疼,那种思念就好像在暖和的地方生活了太久,迫切想到冰天雪地里撒个欢一样……”
“所以你就始乱终弃不辞而别了?”我问。
他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