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始乱终弃不辞而别了?”我问。
他从我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屑与恨意,再次垂下了头,“我没法面对他说出分手,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非要举出一样,也只是……或许他一直缺爱,所以总是急于付出而不吝惜,让人有点压力吧。但这种理由,怎么说得出口?”
“既然当初已经走了,现在又为什么回来?”我追问,虽然知道,去而复返的理由总归是又怀念起某种温度罢了。
“其实一年多前我回来过,也找到了安络。我们谈了很多,我也打算跟他一起生活了,我们还一起去看过房子。很不巧,就在那时,之前那孩子出了车祸,很严重,他几乎没有亲人在身边,我必须过去。所以又匆匆离开,只留了字条给安络,以为等到找到他的家人我就可以回来,可事情远比我想得复杂……总之,我在那里耽搁了近半年,跟安络的联系也是时有时无,到最后,就彻底失去音信了。”
我冷哼一声,“你如果非要用造化弄人来总结,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哥哥就这样被你耍了一次又一次,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端起剔透的玻璃杯,小口喝着水,水面轻微颤抖着。
“本来我只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地道,但却并不怎么理亏,因为这个圈子里的天长地久就跟鬼一样,听过的人多,见过的人少。不过,安绎,我对你哥哥,从来都是认真的,只是那种纯度也许不如他,远远不如。”
无言以对,我该继续替哥哥抱不平么?似乎没有必要了。这男人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力量支撑起哥哥的生活,或者,还有感情。
第一次深切感到,我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充斥着质地脆弱色调诡谲的情感,而我能做的,只能是以自虐式的细致观察哥哥日复一日的生活,直至麻木。
我想推开那扇窄门,想要看得更加透彻。
可那扇门过于沉重,或者说,我根本未曾用力。
认清现实的所产生的荒诞感让周遭一切都如同舞台,我多少有点造作地地摇摇头,已经没有理由否定他,说不定潜意识里我是想结束自己吧,结束这个夏天莫名其妙的出行。
“那……今后怎么办?”我无力地提问。
“关于今后,我会亲自告诉他,等他醒了之后。”林深露出微笑,倾诉解开了他心中的什么,他的表情,忽地有了神采,像是被点了睛的龙。
“那……你上去找他吧,我把这些处理掉再回去。”我把房卡放在桌上。
“不用了,我还是敲门吧,突然闯入他会害怕。”林深把房卡推还给我,看着我起身拿起文件袋离开。
我想说声谢谢,但终究没有回头。
一旦选择旁观,只能永远窥视。
第十一章
半个多小时后,我回到了宾馆。
走廊里静悄悄,厚厚的地毯无言地承受着我匆匆的步子,也吸走了我略急促的呼吸声。
房间外,我猥琐地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隔音极好的门丝毫没有出卖客人的意思。
就像哥哥的嘴,不会背叛自己的心,对我多说一句一样。
开门进去,房间里同样静谧无声。
林深坐在沙发椅上,疲惫加倍的表情,哥哥已经醒来,正斜靠在床头,用银色小叉一下一下戳着放在床上碟中的蛋糕,看来丝毫没有吃的打算。
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些,药物和睡眠多少挽救了他。
“我……我还是出去吧。”我站在那儿,无意义地摆摆手。
“不用,”哥哥像是没有看到我,却又出声阻止我,“这里不会有私密话题。”
我望向林深,以为他会给我一个苦笑,但却没有。
于是,我在另一张椅上坐下,同他们一块儿沉默。
劲道十足的空调不知疲惫地频送冷风,一波波打在我的肩头,汗水被吹干,但心情的焦躁却很难平复下来。
我很想知道,在我进屋之前,他们在谈什么,或是谈到了哪里?哥哥会把她们分别后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倾诉给这个负了他的人么?我猜不会,所以,话题是从哪里开始的?
“哥,你好点没?”我呐呐地问,林深的开场白多半跟我一样。
他停下折磨蛋糕的手,抬眼看我,我们在隔了十二小时候第一次真正的四目相对。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眼中依旧暗云密布,如同雪后大地上枯寂的两口深井。
我的心中被抽动似的疼痛,不忍地微微别过脸。
“谢谢你,”哥哥试图提高音量,但声音虚弱艰难,“但是借条,我是一定要写的。”
“我说过,这不是什么交易,甚至也不是同情。你不懂么?”在此之前,哥哥想必执拗地坚持了多次,林深的耐心也快要耗尽。
“我不想懂。”他垂下眼,望着搭在毯子上的双手,有气无力,如同失温僵死的小动物,腕上还残留着难以褪去的勒痕,磨破的地方红得刺目。
我不知该说什么,如果这是一场拉锯战,那么我总该有个必须尽早确定的位置,是帮着林深说尽好话然后目送哥哥得到幸福,还是继续之前跟随哥哥的生活,虽然明知靠近他的心甚至身体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算了,今天先不谈这些,你好好休息,一切等你复原了再说。”林深冲我点点头,虽然我觉得他是想摇摇头。
他起身走到哥哥身边蹲下,双手捧起哥哥冻僵般的手,他就这么保持着累人的姿势,如获至宝般地将之揽在掌心,继而紧紧包拢,哥哥在其中安分地缩成一团,并不挣扎。
再次见到林深是三天后的傍晚。
这三天,我们兄弟俩无比安静地度过,哥哥大多时间是在睡,几乎不曾好好进食,不过人倒是没有想象中的急剧消瘦。
我陪伴着他,看着他的睡颜久了,自己也会困乏,于是常常在不该睡的时候酣然入睡,深夜难以成眠之时也并不难受,照样好好躺着,听音乐看杂志或是胡思乱想打发着突然可以尽情浪费的时间。
他平稳纤细的呼吸声让我安心,我的需求竟那么简单。
几分钟前,林深来了,带着刚采购来的食物和生活用品,我大致一看,发现了哥哥爱吃的水果和用惯的沐浴乳之类。
获得本人准许后,他带哥哥下楼去花园散步。我并未提出随行,在他们身边,我的存在是尴尬的。
打开窗户,迎面轰然而至的热风提醒我盛夏依然肆虐,而身后则是不接到指令不会停止的呼呼冷风。
没过多久,他们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就像我期待的那样。
并未并肩而行,而是隔着半米的距离,哥哥穿着林深买来的陌生T恤,怕晒似的走在树荫下,林深迁就般地放慢步速跟着,时不时开口说些什么,哥哥几乎不给回应,只是单纯地步行,如同独自一人。
我趴在窗口目不转睛,像等待抓拍偷情照片的私家侦探,或是窥视隐私的邻居。
林深忽然加快步子,从尾随轻易变为阻挡。
我眯起眼,观察并探究着他脸上铺天盖地的焦灼,他抓住哥哥细弱的胳膊,哥哥背对着我,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紧绷着,虽然看似弱不禁风,但我相信,只要他愿意,甩掉这男人的手并非难事。
但哥哥任对方的手从自己上臂逐寸滑落,摆脱不了地心引力似的,终于被他微微握住的拳头拦截。
哥哥极小地颤抖了一下,在我想到的同时,林深也将他的手举至眼前,然后是唇边。
能够温柔亲吻到的只有伤痕累累的手腕,尽管这吻并不会使伤口迅速愈合,哪里的伤口都一样。
但哥哥同样默许了这有点古怪的行为,在那之后,即便堂堂地牵手也像毫不在意。
两人如同达成默契般的松弛地交握着手,缓步走在被日之余辉笼罩的花园,似曾相识的是薄暮毫不吝惜地为这幅剪影镀上的金边,华丽却又纯净。
直到他俩走出我的视线,我才感到眼眶中充溢着的泪水。
真奇怪,我为什么要哭?
难道是面前的热气和身后的冷风在我体内相遇碰撞,继而凝成了泪滴不成?
如果被人看到问起,这就是我唯一的答案,不管那人信或不信。
后记
两个月后,刚进大学没几天的我收到了哥哥寄来的明信片。
寄信地址是我度过大半个暑假的地方。
—— 小绎,在这儿的生活终于全部告一段落,我打算回家过中秋节,周末就动身。近乡情怯,如果你在也就好了。PS:我已重新开始恋爱。
我微笑,把玩着手中的卡片。
你被割去一角的心已经复原了吧,又可以再次负担起一份完整的感情,这次,运气要再好些啊。
我打开抽屉,找出藏在深处的英文辞典模样的木制迷你保险柜,用钥匙打开后,将明信片放了进去,不过……
我又拿起了另一样东西。
小巧的一枚芯片,在掌心几乎掂不出重量,但其中蕴藏着的却是足以摧毁哥哥整个人生的重磅炸弹。
是的,我没有把它毁尸灭迹。
我不想追问自己为什么,也许只是不情愿。
但我也从未尝试看那些视频,也许永远不会看,相反的,大概却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和无数的心思去妥善保存着它。
这是我与他仅剩,且是唯一的羁绊。
我必须守护。
将它放回盒中,合上盖子。
木片清脆的碰撞声像在对我发出空洞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