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样一个可以把全宇宙投影在自己脑壳上的科学家,在生活上的笨拙,连小学生都不如。
书房中与父亲的大照片合影,这张照片是父亲得到第一届“国家科学奖”时,由摄影人员搬了器材去研究室摄影。
有一天,继母不在家,带着三个孩子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就是跟他讲他也记不得。但是他忽然之间饿了,很饿很饿,一定是饿到不行了,他只好自己到厨房来看看有什么可吃的,只一个馒头也好,却一无所获。他找到了米,就把米放在锅子里,把锅子放在炉子上,试着打打火,居然点着了,他就等着吃饭,一两碗饭也好。
继母没有多久回家了,发现电锅在火炉上已经烧得变了形,里面的米也成了焦炭,父亲就是这样地煮饭。
我听到妹妹跟我讲这一段故事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那天晚上,我没睡好。
其实他会不会烧开水,到今天我还怀疑。那一代的人,像这样的还有,只是多半会有一个无微不至照顾他的女人,父亲却没有。只好靠女佣,然后靠姑妈,还有就是去几位老友的家,老光棍,没有人会拒绝他,他什么饭菜也不会做,也没饿过啊。
父亲要是想换衣服,就自己闻一闻领口,有汗味,就换,否则就不换,他不记得穿了几天。我也常常应命代他闻。他记不得吃了几碗,我要注意,他随时问起都要能答得出,这样才能决定是否要为他添饭。他记不得路,不仅马路他记不得,连大一点的建筑,在里面多转了两圈,他就找不到来时路了。
有一次在台大医院里面走失,继母惦记着家里的孩子,没等他出现就回家了,可以想见我父亲的凄惶,后来有人认出他来,雇车把他送回了家。
继母不是个聪明的女人,够聪明怎么会嫁给他?还老远地从日本嫁过来?她有了自己生的三个孩子之后,父亲在家里就边缘化了,继母哪里再挪得出工夫来侍候他?
有一次我们为他过生日,也是我唯一一次为父亲过生日,因为我们只有短短的几年相处无间。我请全家到外面吃了一顿,他吃得好高兴,连连说了好几次:
“好久没有吃到有味道的东西了!”
简直就是重新发现了味觉也似。
我们婚后每个周末都回父亲那儿吃一餐,我内人也帮着做饭做菜。那一阵子父亲好开心,日子一到,一早就盼着我们。他的朋友少到快没有了,死去的不少,老去的更多,我就成了他勉强可以对话的对象,仅有的。我们有的时候到得迟些,会发现他已经站在大门口等着哪,他甚至会走到巷口张望。我们带着刚生下没多久的老大,他看来看去,只说好可爱,却无法跟娃娃沟通,我想,要他去爱他新得到的孩子,也不一定表达得清楚吧?中年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渐渐地周末聚首常常取消,父亲直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们该去忙你们的。他一辈子都是这样,不想麻烦别人。自然也有许多事由不得他,非得让别人出面解决不可,如他第一次的婚姻,还有如我在少年反抗的时代中之种种问题。
忽然之间,政府宣布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退休政策,公教人员年满七十岁,都要强迫退休。
那是台湾首度有了所谓退休制度。父亲的经济状况,顿时陷入绝境,那时根本还没有八成薪,一笔几十万的钱把许多老教授打发走,一刀两断,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无牵无挂、清洁溜溜。
那一代的大学教授不会像今天的教授一样,能为自己的人权利益奋力争取又呐喊呼叫。要老一辈的教授为别人说话,大概都要比一般人勇敢得多,为自己,就开不出口了。比如优良教师还要自己填表申请,他们就死也做不出来。大部分的教授咬紧牙关过日子,尽管还是气愤不平。然而父亲的问题比大多数退休的教授要吃紧得更多,他还有一家好几口要养,他一下子就失去了生产力。那些经天纬地的大知识,一个钱也换不到。他是一个一生赚不到一文外快的人,他连一毛钱的收入都没有了。
不知道他是否真地感受到贫困的难堪,在他的那一代,特别是在兵荒马乱的战争中,许多学者也就如他一样,不事生产,只拿几个死钱,但太太却从不让孩子少吃一餐,又从不强要男人想法子,多拿些钱来。父亲还是没有这样的太太,何况一个外籍女子,她在社会中总是有更多的不便。半路出现的继母,怎么会了解父亲跟他们经验的时代?怎么可能像许多老教授的夫人一样,把身边的老家伙看得非常宝贵?她在无奈之际,只有跟父亲要钱,几乎是她在这个天地里唯一可以要求的对象。一生只跟化石打交道的父亲,又如何变得出钱来?他再也不能像从前单身的时候,到任何一家老友府上一坐,都是最受欢迎的客人,吃饱了说不定还可以在人家那儿睡上一小觉。现在,他哪儿也不能去,家里还有大小四口人哪!
我想父亲是百般地忍耐着,硬挺着不向我要钱,他很难说出口。然而终于还是在继母要求之下,要我们帮他付小孩子的学费,还是私立的。以前我们的学费,他可以不闻不问,现在行不通了。我送钱过去的时候,他把弟弟叫到我跟前,要他鞠躬道谢,小孩子懂什么?某些地方,他还是跟从前一样,不会从孩子的立场看问题。而我们的人生刚刚起步,房贷压得也快透不过气来,但父亲又能向谁开口呢?我们能做的也非常有限,要是他多挺三四年,老境必然会好些,我总是这样想。
那天清早,大概才六点刚过,门铃就响了,居然是父亲。他怕晚了找不到我们,事实上我们也不常在家。父亲开门见山就说起他有个可以去欧洲开的学术会议,机票跟一点零花钱那边会给,但是“腰里还是空的”。我马上依他说出的数目给了他,看得出他非常体谅,能少要就少要。
那一次回来他还给我买了瓶白兰地,这是我一生接受他给我唯一的一个有形礼物。然而让我更伤心的是,他说他遭了扒手,我孝敬的那一份儿全没了,他还是给我买了瓶酒。那个偷了父亲钱的人,无论是谁,我要咒他一世!
我算了算,扣除这一瓶酒,这一趟,他几乎没花半文钱。我想跟他说,爸,酒,我家里有。但心里难受,一个字也说不出。
走投无路
父亲是个很不会打算的人,从来没有忧患意识。也许当年反对他结婚的人当中,也有想到万一有什么经济上的变化,他的家庭生活就会成为问题。后来就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中研院”长科会的补助一下子就没了,那是比台大的薪资还要高的一笔收入,然后就是无预警的忽然强迫退休,加上继母一文钱都不给他,父亲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过、想到过会有这一天。
我们家难得的家族树
三十多年前的全家福
孩子小时候,跟他们一起翻阅世界名人摄影画册
家里又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孩子,看来继母也是个没打算的人。她居然不知道这样的问题,是绝不能靠她的老公为她设想的。要不是杨家骆先生的夫人一再地劝她结扎,恐怕孩子会更多。
很快,父亲变成了生活在妻子儿女当中的单身汉,一个人睡在书房里,生活也没有什么人照料。父亲慢慢地消瘦下去。难得我回家看看他,天南地北地谈几句话,他的心情就舒展些。
那天回去看他,只见他的左手腕淤青发黑了好大一片,方知他在街上摔了一跤。我看着父亲瘦成一根细棍也似的手腕,还有鸡爪也似的手掌,心口像是让人打了一记闷拳。
那一天是我去请父亲到我们的新居吃顿饭的,我们刚刚买了房子,二手的,虽然还有很多钱要陆续地付,有了房子也很好,总该请父亲来看看吧?
父亲招呼我坐下,拿出一份稿子,英文打字的,地质学方面的研究,说是他最近的研究,他明早要去找台大校长阎振兴,看看能不能要到一点钱出版。我问要多少钱,一听勉强还可以,我就说爸我给你出吧。就把论文带回了家,准备找人印出几百份来。其实,我推测,台大校长根本也帮不上这个忙。
没几天把父亲接到家里来吃晚餐,特别准备了火锅,又有许多肉片,他一向爱吃肉,就好好地吃一顿吧,爱吃多少都行,走顺了可以常来啊我想。就像从前您常常睡在老友家一样,也在儿子家睡睡吧,明天再把您给送回去就是了。
遗憾的是,父亲从头到尾,只喝了半碗汤,那也是他到我们家做客唯一的一次。
“您怎么就吃那么一点儿呢,爸?”
“没事儿,年纪大了,吃得少,养分够了就行了。”父亲总是说养分而非营养,他说话的气力都细弱了许多。
我第二天就安排父亲到台大医院检查,当场就查出父亲的胃已经有了一大片黑影,医生把好大的一张片子给我看,简单解说了几句,然后抬头露出冷峻的眼光,严厉地质问:“怎么这样了才带爸爸来?”
父亲也听到了医生说的话,脸上掠过一阵红晕,毕竟是生死大事,再洒脱,依然受到冲击。
一周之后,正式的检验结果报告出来,我们没有遇到上苍格外的恩宠。一阵匆忙之后,当时的外科名医魏达成先生为父亲动手术,魏医师的父亲魏火曜,前台大医院院长,也是父亲早年便熟识的好友。
预定九点推进开刀房,我下了当时在中广主持的“早晨的公园”节目,刚刚八点多,便赶到医院,却在走廊上遇到正被护士推向开刀房的父亲,他已经给麻醉得迷迷糊糊了。要是我没有赶到,父亲身边就一个亲人也没有。继母是后来才到的,家里几个孩子,要她怎么早来?何况她动作从来就不利落。
在开刀房外等了好几个小时,不免想到:要是父亲在手术台上怎么样了,而我又再晚一点点,岂不就此天人永隔?
手术很成功,魏医师给我看那一块割下来的胃,比巴掌还大,我想应该根除了吧?魏大夫告诉我,根除已经不可能,以后他要吃什么就给他吃,我无言以对。
原先他要印的稿子还来不及处理,我把稿子先送去给父亲早年的学生、现在也已经当了教授的人看一看,也顺便问问有人可以为我印吗?结果得到了个很荒谬的答案:这是父亲早就发表过的论文。
毫无疑问的,我想父亲已经开始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父亲自己是不会知道的,继母也无从知道,只见他一天到晚睡睡睡的,有些烦。三个孩子已经够她烦的,经济问题渐渐无法承担,而她连一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想来也很苦。父亲不知道怎么搞的,极端害怕台大会把他从这个屋子里赶出去。就我所知,当年曾经向日本的足立教授价购了此屋,他们的屋子都是买的,姑丈姑妈的房子也是买的,产权完整,否则不可能自行卖给了陈果夫。但是后来,他自以为做了个非常聪明的决定,他把整个院落都送给了公家,理由并不是以为马上就可以“反攻大陆”回家乡。记得那个时候我已读高小了,那一天,他从台大回家,非常得意地跟全家宣布,从此以后,用不着付税了,房子照住,坏了他们还会来修,他得意得要命,还会哈哈大笑,在那一刻,看来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人比他聪明。
日本太太再也不是战前日本女子的风格,会永远对她的男人毕恭毕敬,侍候得周周到到,这对父亲是一个意外。前所未有的强制退休,经济压力忽然沉重,又是个意外。在七十岁上下一连得了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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