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他和那条狗一样重要。要不要我去给他们赔个礼?”
“不必,他已睡下。”
“啥?睡了?都睡了一个大长夜,他居然还能睡得着……”
经他这般提起,我自然想起了在漫长黑夜中拖沓冗长的睡眠。迷迷糊糊的感觉立刻油然而生。
然而,虽然神智一时被睡意蒙蔽,但肢体里在过去的漫长黑夜中积累下的精气却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乏劳,我睡得很浅。时时游走在梦境与醒顿的边缘,浮浮沉沉,渐渐又做起惯常的那个梦,只是梦里有了不同。
我仍看得见头顶起伏的海面,望得到海岛墨绿色的影像,甚至听得见有汩汩水泡从身边飘摇而生。
我在暗流中悬浮晃动,不安分停留,总想漂游到水面上方去看看爷爷居住的小岛。
然而,当我一路上浮,即将要冲破水面时,一股莫名的力量却生生把我拉回了海底。我自然憋闷,又挣扎着飘起来,感受到水流与身体的摩擦,向水面冲刺。可是,那股可恶的力量又出现了!
我看不到那力量的源泉是谁,只是盲目地与之抗衡,被按下去,再飘起来,浮沉于海底与海面之间。
“没用的。”
我隐约间听到这句话。像是魔昂的声音。我辨不清是他出现在了我的梦里,还是睡前他说我没用的话仍流转在耳边。只是这几个音如同一股细小的漩涡一直在我耳边盘旋。
“没用的。”
“没用的。”
我被它吵得烦躁。
我辨别不清自己有几分清醒。仿佛同时同地,出现了两个我。一个是多年来在师父身边驯良的我,而另一个则是陌生的我。
驯良的我让我服从,陌生的我却叫我反抗。
终于,在我又一次尝试的时候,那股力量没有及时出现阻止,我得愿以偿地冲破那片倍感压抑的海面,看到了开阔的天空——但是,期待中的小岛却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只剩下四围里灰茫茫的水,无边无际中透露着不祥。
我记忆中的那座小岛呢?我在水下看到的幻影呢?那个向我挥挥手的神仙爷爷去了哪里呢?
我左右张望,却只见四下茫然。
心里忽然失落得难受。我好想再见到那个朝我摆摆手的神仙,好想听到他说“不急不急”,我怀念听过他的话之后一路下沉回海底时心中的满足。可是,他去哪了呢?
茫然间,我只能把眼睛睁大一点而、再睁大一点——却看到眼前晨光中陌生的房顶——我已然从床上苏醒过来了。
歪身看向魔昂的床。床板的青色兽皮上,只铺洒着淡淡晨光,似乎他一夜都没有回来过。让我心中怅然。不知是因为未见到他,还是因为那个梦的感觉在持续。我无法分辨。
恍然间,目光飘到房屋顶部的窄窄窗口上,愕然见到四只黑幽幽的眼睛。它们很安静地注视着我,带着好奇、带着考究,却没有任何窥探的惭愧。
我眨动一下眼睛,那四只眼睛也齐刷刷眨动一下。
会是谁呢?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一瞧的?我从床上坐起来。睡梦中,我的龟甲服已经顺着腿一路上蹿,卡在了腿根。我抓起衣角往下挣一挣,然后走下屋地。
不时抬起头,发现那四只眼睛仍旧一直在跟着我,平静且无辜。
然而,等我开门走到外面时,却看到四个女魔人矫捷地拆开刚刚双叠的姿态,迅速跑离、隐入树木中消失了踪迹。
真是奇怪。
“汪。”
白云犬在我身边轻唤一声。原来它一直蹲坐在门外,静静注视着那四个合伙爬窗的女魔人。
与疑惑的我不同,白云犬没对刚才的事情产生任何好奇。它用前爪在地上无聊地画着圈,然后抬起来拍拍我的小腿肚子,“汪”。
与昨天相比,它显然已经恢复了不少活力,并且还在饿着肚子。
我打算去做早饭。返回魔昂的房子里转上一圈,却没见到灶台。
走进菜园里,随手摘下一条适合生吃的黑瓜,坐在树墩上与白云犬分享。
咀嚼的间隙,我望向远处。在幽幽丛木之间,有着错落疏离的黑房子,在晨光中愈发像是用黑色岩石凿出的一般坚毅。而且,它们都没有烟囱。回想着此前遇到的魔人,他们也都像石头凿刻出来的一样生猛。这似乎是一个用石头凿出来的世界,异常坚固,却没有生命。
“你在看啥?”
突然,一个声音从树上飘下来。我循声去看,是那个半大的魔人,正从层叠的圆叶中露出脑袋。
我没有回答他。他有点儿不自在,“昨天的事情,你还记着啊?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啊。”
“汪!”
“你看,你的小狗都原谅我了。它是在跟我问好呢。小白你好,我叫小刃。”
“汪!”
我并没从白云犬的语气中听出任何友好。其实,在知道了这个叫小刃的是魔昂的朋友之后,我明白他不会对白云犬再有什么威胁。但是从心里,我对这个半大的魔人产生不出好感。
奇怪,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抵触。从前和师父,每每去仙都都要受到一路嘲讽,但我没有对那些言语上过心。后来被陌生的老头陷害,被仙姑恶待,我也没有耿耿于怀。似乎,眼前这个魔人是第一次唤醒了我心中那个被叫做“厌恶”的感受。
我一时不能习惯这样的自己,转身回去房间。听到那个叫小刃的魔人仍在树上喊叫了几声。
我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反而脑袋里一直盘旋的念头是:无论他说什么,都不是真诚的。
坐在床上,耳边清静下来,我渐渐记起之前师父说过的话。
他说,每一个仙人都有两只耳朵;当他跟喜欢的仙人在一起时,他用右边耳朵听;当他跟喜欢自己的仙人在一起时,他用左边耳朵听;当他和厌恶的仙人在一起时,他两只耳朵都不用,他的脑袋里会自然冒出来别的话语,那些话语都是他对别人的成见。
难道,师父的这番话开始在我的身上应验了吗?那么我和魔昂在一起的时候是用那只耳朵呢?
☆、十五念
正寻思着,房门被“呼啦”一声推开,一下子涌进来好多女魔人。那房门明显不宽,只是没看清她们是怎么迅速挤进来的,最先进来的已经被挤到了我的面前。我坐着,对上她的眼神,和刚才爬窗子的眼睛好像。
她们都很年轻,在屋子里只是拘束了短暂的一瞬间。而那拘束是因为这是魔昂的房间,却不是因为我。因为一瞬过后,她们都各自在房间里找到了舒服的位置,毫无顾忌地开始打量起我,并且互相交流着看法。
比如,“他怎么这么瘦?”
再比如,“他好像碰一下就会破?”
再再比如,“他身上穿的那叫什么衣服吗?”
“哦!”突然有一个女魔人在这群疑惑中脱颖而出,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我明白了!我明白啦!他是女的假扮的!一定是这样!所以说嘛,魔昂还是喜欢女魔人的!”
这个结论一出,屋子瞬时安静,转而又被欢快的声音嘈杂起来。我真担心,这座房子要被她们莫名其妙的“是啊是啊”给哄抬起来。
白云犬在群腿之间挤来挤去,不时被谁捞起来揉捏一阵。我听到有个女魔人说,“要不是它属于魔昂,咱们立马就把它剥下皮来扯起吃,该有多开心!”白云犬许是听明白了,立即用后腿蹬着那女魔人的胸脯跳到地下来,挤到床边,攀着我的腿爬上床。
房间里的热闹声迟迟不退。就在我快要习惯她们的时候,魔昂终于回来了。
当我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片刻,那些女魔人立刻闭了嘴,慌乱失措向外面挤。相比于进入时的流畅,这下都困在了门口,互不相让。
魔昂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只是我看到,他额角上叶脉一般的筋络在微微跳动。
我坐在床上,魔昂立在门外,我们之间是一团无声的混乱。我预感到,魔昂就要转身离去。却突然有个穿着黑色皮毛的魔人跑过来。
黑色皮毛跟魔昂讲话,整间房子都听得到,他说:“天没亮时,魔藏派手下把那些孩子都抓了去。”
屋内有个女魔人好奇地问:“哪些孩子呀?”
黑色皮毛不耐烦道:“还能哪些?当然是管不住自己的魔人们私生的那些!此刻估计已经被扔到狼群最常出没的地方去了!”
这下屋子里面又乱了套,那些年轻的女魔人都嚷嚷着快让魔昂去救急,兴奋多于担虑。
不多时,双火也带着一群男魔人赶到了。大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商讨起对策。
与他们的焦急不同,魔昂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额角也熄于平静。
各位终于安稳下来,等待魔昂一声令下时。魔昂却只淡淡说了声:“都从我门前散了吧。”
“什么?”一个年长的男魔人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我们不去救孩子?”
“那么多小娃娃,本就藏不住。”
“对!”小刃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园的树上跑了过来,附和着魔昂说:“私养的孩子都软弱。他们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道依赖。”
这话一出,立刻有魔人反对:“他们重感情,固然是他们的错。可是难道就这样让他们去送死?他们最大的才只活过三十个长夜。”
“老大又没说不救。”双火看向魔昂,“是吧?”
魔昂终于再次开口,“等七天再救。”
“七天?”那个早前发问的少女魔人又如被刀捅了一搬尖叫起来,“会被狼吃掉的呀!”
“那就只救剩、下、的。”魔昂的声音里,已然没有了回转余地。
聚在一起的众魔人,虽然心有不甘,但终也渐渐散去。
在这天余下来的时间里,不时有魔人来找魔昂,有年轻气盛的、也有老成持重的,最后一拨是那些被抢走孩子的父母们。
之前那些没有血缘的魔人,只是过来声讨正义、劝魔昂出手。当碰到魔昂的冷脸之后,虽然颇有微词,倒也离开得爽快。可是,这最后一拨魔人带着切肤之痛,很快就让小小屋院陷入到悲伤的海洋里。
纵使魔昂性格再冷峻,面对这些悲伤的面容却也没有什么办法,眼见着额头的脉络又颤动起来。
终于,魔兰公主赶到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同情,干脆果断地数落众魔人:“正是你们这种心软,才让外面有了讨伐你们的理由。你们养的孩子没硬气,自然要被淘汰!不以为耻,反来麻烦我的猎手,倒是摸一摸自己胸口,心是死了还是空了?”
那些本就悲伤的父母们,再听上这样一番话,自然是受不住的。有几位刚烈的魔男魔女立刻甩身离去,他们说要自己去救。
“哼!狼总是成群出没,你们去不要陪葬就好。”魔兰又这么激将了一句,剩下的几个终于也呆不住了。
魔兰清退完众人后离去,屋院才彻底肃静下来。
太阳悄悄西陲,周遭渐渐蒙黑之时,有一大队魔人轰隆隆踏着步子从魔昂房前经过。
小刃跑进屋子里来,跟魔昂汇报说:“那些笨家伙都被魔藏抓回来了。”原来魔藏的手下就等在路上抓捕前去营救的父母。
魔昂没应答,像是并不放在心上,反而问我做晚饭这样的小事。我本打算摘一根黑瓜来生吃,魔昂却说:“不如做熟的。”
“可是这里没有灶台。”
“有一块兽甲能当锅。你生火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