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里没有灶台。”
“有一块兽甲能当锅。你生火就好。”
“这有明子吗?”
“那是什么东西?”
“生火用的啊。老松树枯死后,根就变成透明的,能用来引火。”当我解释的时候,魔昂和小刃都看向我,他们从来都没用过火。
小刃讪讪地说:“我还以为只有雷劈下来才能生火呢。”
魔昂则站起身,拎起一柄黑乎乎的铁锹,“我去林子里找些明子来。”他们两个前后出了房间,我听见小刃要跟魔昂一起去,但魔昂没让。
我打算搭一个灶台,于是到大路上去捡石头。当我搬着石头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一群魔人擦肩经过,他们笑话我力气小搬得少。
叽里咕噜的,其他话语我并没听得太清。此时天已经黑透,只能看到他们的一群黑影,嗡嗡着从我身边笑闹着过去了。
回到菜园里,我一边用石头垒灶台,一边听到小刃在菜园边上踹大树。远远的,听得到他在念叨,“你怎么不死掉,我要把你的根挖出来生火。”
其实就算他把大树踹死也是没法。只有自然枯死的老松树,经过足够多的年头,树根才能变为引火的明子。找起来会很困难,挖出来也破费力气,但当我把兽甲当锅支起来的时候,魔昂竟然真的扛着一根明子回来了。
对于找到的树根,他没有丝毫疑惑,随手便丢给我。当明子砸到石块上时,立刻迸发出火星。
我把刚刚拾掇的小干枝条垒好,片刻就升腾起一小堆火苗出来,烤在身上干燥而温暖。
这堆小小的火苗,在周遭黑暗之中尤为显眼。不多时,就吸引来一小撮魔人孩子,有几个还是上次追过白云犬的。他们倒是忘性很大,只顾着烤着火舒服得眉开眼笑。
直到夜深,那堆火苗烧成灰烬。我躺在床上,依然能听到窗下有小孩子不肯离去,哪一个聪明的发现“吹一吹,又有了亮光”,于是那些稚嫩的快乐就又漂浮起来。
今晚,魔昂没有外出。我们分别宿在南北两张床上,头对着头。虽然相距展臂之宽,我依然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特别特别近。只不过,他的重而沉,我的细而微。
如果我们两个真的是亲生兄弟,为什么会相差得这般远呢?既然血液都一样,那呼吸也要一样才好。于是,迷迷糊糊中,我学起魔昂的呼吸,想要跟上他的节奏,一下一下,不觉中已然睡熟。
第二天,依旧有魔人来找魔昂,这次除了为那些濒危的孩子,还为了那些被抓去的父母。
第三天、第四天,来的魔人渐渐少了。
终于等到第七天头上,却只有双火和黑色皮毛赶来。黑色皮毛说:“其他魔人怕是早就忘得差不多了。”神色有些不平。
魔昂却并不在意,他似乎本就不对别人抱有期望,只是背起一只粗糙的弓,又挎上一筒迟钝的箭,便做足了准备,并对我说:“和我一起。”
我很意外。倒是白云犬用四条腿摆出整装待出发的姿势,撅起黑黑的鼻头打量我,似乎在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于是,他们四位,加上我和白云犬,便从菜园后方的草径出发了。
那条小径上铺满细长的绒草,绵延到远方的丛林之中。朝露尚未退去,草地湿润又柔软。
小刃与双火、魔昂走在前面,留下三双脚印。待我跟上时,被小刃和双火踩倒的小草已经匍匐着抬起,唯有魔昂的足迹还清晰可见,宽阔足迹的边缘有着清晰浓密的绿色汁液。
小刃偶尔回下头,发牢骚嫌我走得慢。倒是那个看起来急性子的黑色皮毛,反却闲闲地跟我并排走,还跟我聊天,告诉我他的名字叫“花卫”。
花卫跟我说,不必理会小刃,因为“差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他的好意让我心安。不禁仔细去打量他,发觉他长得真是好看。长叶似的两道青眉下汪着一双透亮的大眼睛,鼻子有着讨喜的弧度,唇畔又隐隐现出笑窝。其他的魔人看起来像狂野的杂草,而他却似一株饱满盛放的花树。
“哦,所以你才叫花卫。”
“什么?”他没听到我心里所想,唯独听见我发出的赞叹,有些摸不清头脑。
“我是说你的名字啊。”
“我的名字?”花卫笑起来,“是我自己起的。我琢磨了好几年才定下来。”
一个名字要起这么久么?那一定是“有什么寓意吧?”
“这个……倒真谈不上。”花卫的脸微微红起来,爽快的声音蓦然变得轻柔,“或许因为我护卫的是一朵花吧。”
什么?我第一次听说要护卫一朵花,禁不住好奇问他那朵花生长在哪里。他没回答,倒是前面的双火大咧咧扭转过头,咧着嘴巴笑“在这咧。”
我看向双火,本来还觉得他长得周正,此时却怎么像个傻瓜?小刃已经止不住嘲笑与奚落了。而双火的样子,却哪里有一丝懊恼?迟钝如我,终也明白。
我对情爱见得不多,除了在师父和仙姑之间隐隐感受到一点儿干柴烈火之外,其余皆是道听途说。此时,看着双火与花卫,却豁然开窍。只不过,双火此前不是赞成异恋的吗?
没等我发问,一队魔人已然出现在视野里,他们在前方挡住了去路。
道眼上站着的,正是上次比试场下,那位嗓门巨大的男魔人。他肥壮的身躯在道眼上断前绝后,甚至遮起一片阳光,而他发出的声音依旧粗粗拉拉:“嘿,魔昂!你是要去救那群小娃娃吗?”
“正是。”魔昂在他面前几步停住。
两者对立而站,皆是个头显眼、存在感十足,让我们和对方的手下都成了暗影中的附庸。
那大嗓门又嚷道:“我老抻劝你赶紧回吧。那群小娃早让狼叼走了,咱们两个何必再闹生分了?”语气中似乎真有一些交情在。
但魔昂并不买账,反问道:“既然都已被狼叼走,又何必怕我去看?”
“魔藏王子的命令啊。我老抻跟你不能比,不敢不从哇。”
“王子下的命令必定有他的道理在。”
“那是。”那个叫老抻的伸伸粗壮的脖颈,眼神朝我们这边瞟了瞟,“魔藏王子是把眼光抬得高些。异恋仔私生的小娃,都是懦弱的种儿,如果留下来长大,反倒是会把我们强壮的娃娃带坏了。他也是不得已才下的狠心呐。你我都应该理解的。”
“道理确实如此。”魔昂声音冷淡,“我也只是受他们父母之托,代为收个尸首罢了。不如你跟我一道吧。看看那些娃娃被吃得怎么样了?”
“唉——净说笑话,那些小娃细胳膊细腿的,狼又贪食,这会儿指定是连骨头渣渣都不带剩下的。有啥好看的?”
“至少会剩下几缕头发吧。”这时双火来到魔昂身边,开腔帮衬,“咱们过去瞧一瞧,说不定有贪食的狼还在呢?打回来几只岂不是很好!”
听双火这么讲,老抻的手下也有开始嘀咕的,“廋龙说的也是喔。如果真能在白天碰上狼,却是容易捉啊。”
并有私下里仰慕魔昂的轻声道,“听说魔昂用箭射狼特别准呢。”
于是,兴许是受到了狼的诱惑,兴许是确实想看看那数个小娃娃的下场。僵持的双方,终于放下了架子。
老抻那伙魔人打头,我们这边跟上,沿着山路上行。
不多时,已经来到山脊,放眼放下去,山谷的底部幽深诡异。
那些疯长的野草带着淹没一切的姿态,仿佛土地下面掩埋着无数尸体化作了它们的养料。在七天前,那些小娃娃正是被丢在了这片草甸里。
☆、十六念
与上山这侧不同,草甸这面的山坡异常陡峭。
有很长一段山坡裸露出尖利的岩石。仿佛在那样的坡度上,连泥土都粘附不住。偶尔挣扎着活下来的几株树木皆是奇形怪状,杂乱无章。
这样的下坡,毫无路径可言。但老抻那伙魔人已经扑通扑通大跳跃着蹦下去了。小刃身子灵巧,和白云犬两个也紧随其后。双火与花卫则并列而行,敏捷却不失稳重。
看着最头上的魔人已经快到达谷底,而我却仍立在山脊未动,感受到南风轻轻从脖颈后面吹过。
魔昂背对着我,脖颈后方的绒发在南风中轻轻拂动,隐隐带着点儿不耐烦。他似在等我,却又不问我。
我自然知道自己的斤两,想着要开口求他帮忙。然而,才迈步走向他,却猛然发现一树藤蔓。
那青藤的末端正在魔昂脚边。我寻着走过去,在魔昂身边蹲下拾起,直起身来却正对上魔昂偏向我的脸。似有光辉从他眼中掠过。我才想仔细去辨,却只见到他额角的脉络已然开始突突跳起。
他许是见我找着了方法,不再有一丝迟疑,纵身跳下山脊,踩着岩石,踏着土皮,如一股山洪涌向谷底。只剩下我还在原地。
我用力拉扯起手上的青藤,感受到它坚韧的力道。藤原是长在地上,但就势攀到山脊的一棵大树上。那大树生得巧妙,没有向上生长,却径直歪向山谷那一侧,仿佛是从山脊上生出的一截独木桥。
我用藤蔓在腰间、腋下打了双生结,这样既稳妥又不会过于紧绷。大着胆子踩上树干,一直走到斜生的树冠末端。此时,草甸就在我的身下。
我微微垂下双眼,目光能瞄到他们的头顶,只不过之间隔着几十座屋顶的距离。在他们还没仰头看我时,我就跳了下去。
耳边的呼呼风声让我倍感刺激。急速下降的瞬间里,我的灵魂像要冲破我的躯体。囫囵一个的我似要分裂成两个。但只那么一瞬间过后,我便停住了。
老天安排这段藤蔓的时候,似乎有一点点儿大意——因为它少生出一截,只是差了那么一点儿长度,就恰好让我脚不能触地。
我就挂在魔昂的旁边,但他并没理我。
白云犬是有歪着头思考,却也爱莫能助。
小刃和双火则快笑弯了腰。
而那个大嗓门的老抻则饶有兴趣地绕我走了一圈,像是夸奖又像讽刺:“别瞧这小子身骨弱,却善于使唤外物哇!”
唯有花卫好心地帮我解下来。
我终于能够站到地上,但立马又被淹没在草丛里,因为我的身量尚不及草尖的高度。与来路那条小径上的绒草不同,这块儿的草茎粗叶阔、根牢蒂固,似乎都带着天然的坏脾气。我们一行走在草海之中,动作都快不来,仿佛抵着无边潮水的阻力。而越往草甸深处走,草越高密。
老抻感慨道:“在这样的草甸子,若是被狼撵,想跑都跑不动。那群小娃娃倒也死得痛快。就咱们这些壮年的,也不敢在黑夜里往这里面钻呐。”
他的随从也跟着附和,都说前几个夜里听到过这里有狼吼、还有小娃娃的叫声,可那叫声只叫了几下就没音了。
照他们的说法,那些小娃娃指定是没了命。
但奇怪的是,在草甸里搜寻了好久,却连一丝痕迹也没发现。没见着哪里的草因为挣扎而倒下一片,更没找到丁点儿血迹。
越走越接近草甸的中央,抬头望见那里长着一棵孤立的巨树。那盛大的树冠遮掩起一方天空,如同一位桀骜的勇士霸占住一方水土。
因为庞大树荫的常年遮蔽,树下的草都身子骨软。大伙一走进树荫里,脚下登时省力很多。然而,就在大伙渐渐松懈,心中又纳闷那些小娃去了何处之时,却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嚎叫。
大伙立即都止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