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该去叫师父起床,然而,我一转身,却看见师父就站在不远处,霜染一样的须眉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师父早。”
“徒儿早。”
师父拿过我的记录簿,随意翻看,又盯着海水凝思。
“他来了。”师父喃喃低语,“他终于来了。”
“谁?魔昂么?”
“正是他。”师父看了看我,“是你终于把他吸引来了。你的身体接近成熟,腿上鳞片的光芒可以传得更远。魔昂终于追着那鳞片的光芒赶来了。”
“他,是要吃我么?”
“嗯……”师父想了想,又想了想,才认真地说:“经你这一提醒,为师方记起肚子空空,还真是饿了。”
于是,师父和我回到庭院,把提炼房里那一簸箕松果都炒了,又每人喝了一大碗椰子汁。
黎明时风浪那么大,这会儿天却又燥热起来,太阳烤在身上很舒服。我把昨天从密林里带回来的新鲜松果拎到院子里剥起来,打算趁着好天气晒一晒。
才剥了一捧,师父就叫我停下来,要我随他到海边做饵去。也好,做饵不外乎就是待在软乎乎的沙滩上晒太阳,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是再舒服不过的了。
我来到海边,就坐在了海浪与沙滩的接痕上,让海水在涌来时可以刚好浸没双腿。师父则远远地埋伏在一棵椰子树下,手边有一个伪装成椰子的松脂球,不过那松脂球着实大了点儿。
海浪漫过双腿,我看着腿上那些细致的鳞片。之前也许天天看到的缘故,没觉得它们有何变化。今天经师父这么一提醒,我还真是觉得鳞片的光芒比早年强盛许多。师父说魔昂本是住在遥远的深海,那他要有多么明锐的双眼,才能感知到鳞片在海边放出的光芒啊,要比昨天那只大海鸟的眼睛还要明亮吧……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我的双腿。我又渐渐想起晚上那个梦,越想越入神。醒顿过来时,发现海浪在不知不觉间已有所增长,原来它们只能勉强碰到我的膝盖,现在它们已经打湿了膝盖上方的衣角。
风也渐长。太阳正钻进一块云里去。
吞下太阳的云,则在沙滩上投下辽阔的暗影。
突然间,前所未见的,原本匍匐着的海水如同长了脚,瞬间站立起来,在我面前形成一道高高的水墙。在水墙之中,竟然真的有一个模糊的身形,正随着巨浪朝我的头顶扑下来。
粘湿的液体一下便将我罩个完全。不是海水,而是师父适时抛过来的松脂。这一大球松脂一缩再缩,只在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小颗坚硬的琥珀沉在沙石中。
我被松脂裹住的时候正仰着头,此时在琥珀中也维持着一样的姿势,只见到海水在琥珀上方滚滚流过。水退了,我又可以看见高远的天空。
我在琥珀中听到巨大的脚步声,亦能感觉到沙石传递过来的震动。可能是师父正从椰子树那边走过来。果然,我很快就看到师父蹲下来捡起了包着我的琥珀。此时,遮住太阳的大片云朵已经移去。师父举起琥珀对着明晃晃的阳光,见里面只有我自己,不免失望地皱皱眉,正欲转身。
却在突然间,毫无预兆的,师父脚边窜起一大股水柱。水柱旋即向师父擎着琥珀的手臂砸下来。师父一惊,裹着我的琥珀被失手扔出,冲进一股激流之中。
那是一股回流的潮水,裹挟着琥珀,向大海深处涌去。水流迅速,充斥着密集的气泡,我看不清四周,不知道师父是否还好,唯有随着水流茫然地向前。
琥珀在水流中滚动,把我转得晕晕乎乎之际,已经抵达到一只大手的掌心,我还没来得及去看那魔昂的面目,便被他从掌心拾起放入口中。
周遭彻底黑暗下来。琥珀此刻正躺在魔昂的舌头上,像一颗嵌在蚌壳内的珍珠。而我,则是珍珠体内的那粒沙。
魔昂开始回游。他似乎游得很慢很慢,我感觉不出多少速度。除了偶尔的轻微颤动,琥珀总是停得稳稳的。而他口舌间的热度则渐渐透过琥珀,传递到我的身上。
我自小长在师父身旁。师父从不鼓励我反抗,只教我要去接受。比如,我从未在雨天撑过伞,因为师父说仙人和草木一样,也需要雨水的润泽。师父还说,不能去分辨好事与坏事,一切发生的都是命轮中注定的事,唯有接受,才是一件事情的终点。
所以,即便魔昂在下一刻就可能把琥珀吞进肚子里,亦可能回到巢穴把琥珀砸开,像吃核桃仁一样把我吃掉。但在此时此刻,我能感受到的却只有他口中的温暖,并不糟糕的温暖。
既然四周黑漆漆一片,我便也懈怠起来,在魔昂悠长的回程中,渐渐睡下。他则一直前行,似乎要游到海的尽头。
终于,我在恍惚之间,觉察到魔昂的姿态有所变化,他似乎由浮游的姿势转为站立。随之,一股微光悄然欠开,我随着琥珀骨碌到魔昂的舌尖滚过坚硬的牙齿,然后落进他的掌心。
我被魔昂拿到眼前去观察。他看着我,我亦看着他。只见到他额角凸现着叶脉一般的筋络,脸侧腮边都生满浓密的胡须,唯露出锐目钝鼻,目光中则充斥着突兀的力道,让我不自禁想低头躲避。然而碍于粘稠的松脂,我只能微微的微微的垂下眼。
魔昂没有开口,他只是用拇指摩挲了一下琥珀的表面。我能看到他指肚上深刻的纹路,还有交错的疤痕。心突地动了一下。再抬起眼,却已被他攥进了手心。
他在大步前行吧。我随着他的手臂,规律地摆动。我想起十岁那年,第一次随师父去仙都,曾见过吊在青慈藤下的摇篮。有一个温柔的仙姑轻轻推着摇篮,坐在里面那个比我小不了多少的仙童在快乐地笑着。回程时,那摇篮空着,师父就把摇篮裹进一滴松脂里,想带走,结果那摇篮连着的青慈藤蔓忒有韧性……
☆、第三念
我再次醒来时,琥珀已经停在一张石桌上。
这是一间石室,比我原来居住的仓库还要简陋,但占地颇大。
尤其是,我现在身处琥珀之中,小如蚊蝇,更加觉得这房间辽阔得出奇。想必是这墙体太阔,根本找不到那么大的房顶吧,顶棚中间居然露着一个巨大的洞,透过它可以看到繁星闪烁的夜空。
忽而,那星空又突然波动一下,银河迢迢如活了一般。原来星空下还汪着一片透明的海水,石屋是沉在海中的。
我尚未看到魔昂的身影,却先感受到石桌传来的震动,星空的倒影也随之翻滚。那震动越来越大,我终于见到了走过来的魔昂。他赤着身光着脚,唯在腰间缠着一截青色的鱼皮,头发则被仓促地束于脑后。这身装扮真是比我还简练。
他手中捏着一只小瓶子,我认得出来,那是我的。把白云犬复原的那夜,我用来盛液体的小瓶子,不知道何时竟被他拿去了。
他从瓶子中倒出还原液,往琥珀上涂抹。这液体的颜色浓重,一道一道,把琥珀包裹住,隔绝了外面清冷的光芒。他似在旁边等了片刻,终于失掉耐性而离去。
我则一直在等。
等到麻木混沌之时,我突然听到一阵犬吠。紧接着,便是翻天覆地般剧烈的震动,还有钝钝的打斗声。
海水被搅乱。琥珀在桌面上不时打着骨碌。好在这石桌凹凸不平,琥珀只是从这个坑滚到那个坑而已,我的身体则一会儿打横,一会儿又倒立。
终于,琥珀被还原液侵蚀开一道裂纹,转眼就变成裂口、越裂越大。我束缚着的身体终于从一堆开始融化的松脂中挤出来,随即便如草芽破土一般伸展开去。
此时,房间已经归于安静,打斗停止了,原本空旷的房间现在被站得满满的。
我首先看到的是师父。
师父不无得意地说:“是白云犬寻着了你的气味。天底下真没有比它再灵光的鼻子了!”白云犬也开心地叫了叫,跑过来蹭我的腿。
而在师父身后,有一群大鱼,它们鱼尾向下站立着,浑身厚实的鳞片泛着银光,好不威武。
领头的大鱼挥动着厚重的鱼鳍,叫我:“小家伙,好久不见啊。”
“是啊,好久不见。”我回应着,认出这些是曾与师父发生过误会的大鱼,并见到魔昂也夹在鱼群中,伤痕累累,已被俘获。
“如果不是这小家伙做饵,我们可怎么也找不到这魔头的藏身之所。”领头的大鱼对师父说,似在为我邀功,全然不顾他自己的腮边还冒着血。
师父则微微颔首,“不枉我养他多年。”
可我其实什么都没做。我心有惭愧。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惭愧为谁而生。
我随师父和押着魔昂的鱼群走出石室。
群尾,最后走出的一条肥壮的大鱼,忽然扇动尾巴撞倒了门边的墙。石室随之塌下一角,砸起一地翻涌的气泡,引得大家都回头看。
那捣蛋的大鱼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眼神里有挑衅的笑意。我看到它的身侧空空,原来长着鱼鳍的位置只剩下红白翻涌的伤口,想必是在刚才与魔昂打斗时失去的。如今,他残缺着,却胜利了,反过来报复落败的魔昂。可惜,群体中,唯有魔昂没有回头。
回游的队伍,渐渐拉成一条长线。所有战斗过的大鱼都露出疲态,师父也常常闭目养神。就连白云犬也恹恹的,本来是跟在我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却飘到了魔昂的附近。
我游过去找它,它只是迷茫的看了看我,然后鼻子在我和魔昂之间嗅了嗅,终又贴回到我的身侧。魔昂此时正合着眼,寂然地漂浮着。他的双手双脚都禁锢着粗粝的锁链,手上的锁链连着前面的八条大鱼。那八条大鱼拉得辛苦,身为囚徒的魔昂却反而如坐乘般安然,他是认输了吧。
我正想着,原如死去一般的魔昂,却猛然睁开眼,大力将身体甩向我。引得锁链震晃,那八条大鱼赶紧收紧力道,险些被魔昂反拖走。我亦被吓到,白云犬更是躲在了我的身后。
然而,魔昂的身体早已透支。刚才这一下折腾过后,他又彻底熄于平静。
想我终究是引他受擒的起因,还是离远一些为好,免得触怒他。
想着,我便停了下来,落到队伍的末尾。透过几条殿后的大鱼,我依然能看到魔昂的背影。他束在脑后的头发已经散开,随着水纹浮动,偶尔隐隐露出脊梁,而脊梁上竟然有光,只是在黑发之间,不甚清晰。
那光芒是如此诱惑。我好想游过去看个仔细,却见一条大鱼游到我面前。
“嘿,求求哥,真的是你吗?”
我仔细看这条跟我说话的大鱼,生出些许熟悉感。
当年,我刚被送去大鱼家做质押时,正赶上一条鱼出生,我便被安排来照看他,他那时才是一个小不点,总是叫我“求求哥”,如今他用尾巴站立起来,都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了,而且他的鱼头还是那么的蓬大,只是眼睛里仍有些稚气未脱,见我已识得他,不由高兴地拍了拍鱼鳍。
我们絮叨了一会儿过去的时光,话题方转到魔昂身上。
“魔昂力气太大啦,我们只好全家出动。”
“你也跟魔昂打斗了么?”
“是啊。”大鱼说着,还把肚皮上一道浅浅的伤痕露给我看,“你看这是他给我划的,现在还疼呢。”
我安慰了一下他,方问:“你打斗时,有没有见到他脊梁上有光,像鳞片一样的,我刚才似乎见到了。”
“脊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