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把指尖转移到勺沿上,做出朝顶端攀爬的样子,跟我解释说:“咱们从仙人国这么一路北来,只要过了这个点,就相当于变成南下了。我的勺子只有一半,如果是一个完整的球的话,一路南下也会遇到南的极点,估计是在海里,然后又变成北上,就是绕着球走了一个圆,回到仙人国的起点了。这回懂了吧?”
我点点头,这番形象的演绎多少让我通透一窍,不过我心里还是纳闷:如果我们真的是活在一个球上,岂不是要掉下去,说不定还会有大头朝下的时候。但免得苍耳再说出更多奇怪的话,我就顺从地点了点头。依稀记住他说过的只言片语,打算回去讲给魔昂听,隐约觉得魔昂上次拿兽甲盛水给我解释的事情,与此相关。
苍耳见我领悟终于释怀,仰天长叹一声,“天地之玄妙啊,难以捉摸更难以言说!我日后一定要用醒神木刻录一套解北书,把我这空前绝后的发现写下来,也给那些愚仙们开开眼。”
“你不是说已经有卦仙早就发现过吗?”
“不一样的,他只是猜测,他又没到过这里,我的发现才是真真在在的。嘿嘿,我读过的书十头翠峰骆驼也拉不动,我早就发现,世上那些广为流传的论述多数都是二手加工,第一手的倒霉蛋们往往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儿,就沦落为当梯子的命了,哈哈。”
看着苍耳脸上有种贼贼的愉快,我忽然特别、特别想给他浇下一头冷水,而处在这天眼之地,我的灵台也难得空明,随口质问他:“你不是打算一直留在魔人国的吗?这里的魔人又不看书,你写给谁看?他们并不在乎地方地圆,他们只关心有没有肉吃。”
听闻我言,苍耳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他从树根下随手薅起一根翠色的青草递给我,让我照着样子在树下找,自己则靠在树干上苦苦思索起来如何将自己的重大发现流芳百世。
我采满了一筐菁草背在身上,和苍耳走出草甸,顺着青藤爬回山脊,再下山回到魔人城。一路上,苍耳常常神游物外,不时冒出来一个怪点子。
比如,他想把自己的重大发现记录在一张兽皮上,然后装进一只蚌壳里,让它一直漂游到仙人国的海滩被某个神仙拾起,从而一传十、十传百。可是魔人国并没有蚌壳,仙人国的海边也没有神仙。
再比如,他想让我和魔昂带着他的发现回去告诉众仙,但他又怕魔昂抢了他的功劳。
再再比如,他说干脆跟我们回一趟仙人国,著书立说之后再回来罢了。说这个点子时,我们已经站在了魔君的院子里。
我说:“这倒是可行。”
“可行什么?”魔昂在窗子里问我,我便把苍耳的大发现复述了一下,其中颠三倒四,苍耳自然听不过去就自己解释了一遍。
魔昂明白了来龙去脉,难得称赞了一下苍耳的脑筋,只是不能理解他:“你本是神仙,为何一定要留在魔人国?”
“因为这里风气正啊,草药又多,正适合我在此钻研天地药理、世间轮回……”
他哗啦啦吐出一大串话来,而我的脑袋只在听到“风气正”三个字时就卡住了。
魔昂干脆直接打断他,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声:“你喜欢男的对吧?”
“……”苍耳的嘴瞬时瘪了,砸吧砸吧,终于叹起一口气来。
“是喜欢魔藏吗?”我自以为地问。苍耳立刻晃晃脑袋。
魔昂和我对视一下,目光交汇之后很有默契地一齐指向苍耳。苍耳被看得很不自在,脸瞬间烧成了果子酿,唯唯诺诺地说:“我并没有专注喜欢哪个啦,只是这里……男的多嘛,又不反对郎郎相配。”
“这里反对的。”魔昂淡淡却不容置疑地说:“这里唯一不反对的就是禁欲,只要魔藏把异恋肃清了,自然就会想到查男男之事。”
“不会吧?”苍耳不甚相信。
“怎么不会?”魔兰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院门口,她大步走过来,又径直进了屋,站在窗下的我和苍耳自然也跟着进了门,省得与魔昂隔窗而对。
魔兰简单看了看魔昂的伤口,就接着此前的话,说给苍耳听:“魔藏的野心之大,你是想不到的。他想通过自己的治理,让魔人国达到前所未有的纯净,自然也容不得男男之事。他一直身为表率,你可见他在哪个男子面前轻浮过?”
我心里说我见过。但魔昂没开口,仿佛一点儿也不记得上次魔藏的事情了。
魔兰又说:“我此前在院子外已经听得个大概,你留在魔人国的初衷,确实愚不可言。”
“哪里愚?”苍耳不服气。但魔兰的巧言令色是多年积累,自然能把话说完全了,“说你愚,是因为你不识数。你以为这里男的多就万事大吉了,但多有什么用?紧要的是哪里有你要的那一个。如果这里没有那关键的一个,再多也是白费。”
听闻此言,苍耳原本笃定的面容不由露出迷茫的神色。魔兰乘胜追击道:“你在仙人国不会没有过故侣吧?”
“……呃”
“他忘了你了?”
“没有。”苍耳摇摇头,“他才不敢忘了我,他只是,跟一个仙女成亲了。”
“成亲?”魔兰先是一愣,但联想到此前魔君说过的拜天地之事,自然领会了成亲的意义,心有戚戚道:“那再把他抢过来算了。”
苍耳抽抽嘴角,“没那个必要。他就是那煎药的水,在我心里早熬没了。我不跟你们说这些无用的事情,我要回去配药了。”说完,苍耳就背起他的小竹筐,气鼓鼓地开门而去。
直到他走远了,魔兰才笑起来。笑够了,她又恢复正经姿态,抛出一句:“你们回仙人国的时候,记得叫上我。”
没等魔昂同意,她就兀自说着“天色不早”,旋即利落地开门而去。
几天之后,接近月末时,魔兰又来一次。但是魔昂身上的伤口还未痊愈,不适合下海。于是,我们又等了一个月。
自从下弦月开始,魔兰就天天来。有一次,我和魔昂回去双火的老屋去找东西。魔兰来了没见到我们,以为我们不辞而别,便独自追去海边,无功而返后,对着我和魔昂发了好大一顿怨气,她甚至想搬来魔君的房子和我们一块住。
“没这个必要。”魔昂心平气和地跟她说:“我们这次出海,并不会立刻回仙人国,我们在魔人国的海中还有事情要耽搁。”
但魔兰不信魔昂的话,魔昂又疲于口舌之辩。于是月末时,我们果然三身成行,一路沿河奔赴大海。
我们趁着大潮游进海中,在海水里漂了一天之后,晚间来到一座岛上。魔昂说,要先在此住下。
第二天一早,魔昂打算带我潜去海底,让魔兰先等在岛上。但魔兰以为我们想借此抛下她,坚决不同意,非要跟我们一起。只是她不能在水中长久憋气,沉下一阵就要浮上来。
魔昂没那份耐心等她周折反复,但聪明如她,自是轻易发现了魔昂和我身上的鳞光,浮浮沉沉间倒也总能在海底找见我们。
魔昂不去理会固执的魔兰,专注在海底探游。我跟着他,渐渐觉察出他是在绕着岛的根基而游,似乎在考量岛根的形状。
我没有开口问他,只是也随着看,渐渐入了神。整个岛呈一个锥形扎在海底,露出水面的岛身如同树盖,水下的岛体越来越窄形如树干,而与海底接壤的岛基则神似巨树之根,有许多须状的石柱。
我和魔昂游走在树根状的岛基之间,仔细分辨哪根岩柱是虚,哪根岩柱是实。穿过密密麻麻的细琐岩柱,在岛基的正中见到了粗壮的主根。绕主根行一周,需要十五六步,它稳稳扎进海底,似乎坚不可摧。
魔兰不懂我和魔昂为何绕着岛基转,比比划划着向魔昂发问。
魔昂郑重地说:“仙人畏惧海水,海面越辽阔,对我们越有利。一个使海面开阔的好办法就是,把岛根破坏,让这座岛以及更多的岛,倾覆在大海里。”
魔兰闻言震惊,刚要开口,结果话未说出,反倒吐出一连串紧密的气泡。于是,她赶紧挣扎着往海面游窜。
我和魔昂随着一路上浮出海,见魔兰仰倒在沙滩上喘气,嘴里不时溢出水来。她一边咳嗽一边劝魔昂:“你干脆死了这条心吧!就算你再有力气,可这海岛是铁石之躯,你要用多少年才能弄垮一座啊?”
魔昂摇摇头,淡淡地说:“单凭我一己之力,自然不足够,所幸的是如今有你相助。”
“我?”魔兰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看魔昂,又看看我,眼神中似有一丝无辜的悔意。
☆、三十五念
魔昂说:“如果你不愿,大可游回魔人城。”
“我岂是那般胆小之辈?”魔兰微怒地蹙起眉,从沙滩上坐起身,擦擦嘴边的海水,无畏地说:“你敢做的事,我自然也敢做。只是万事要有前瞻,你可有过打算?多长时间能破坏一座岛?一座岛倾进海中,又能有多大的效用?你都考虑过吗?”
魔昂摇摇头,“一旦费神考虑,就没法开始了。”
魔兰不认可魔昂这种冒失,问询的目光滑过我,我自然也没有过打算。
趁魔昂走开的时候,魔兰盘问我:“魔昂那家伙是不是在扯谎,他不过是想借此甩掉我对吧?”
我摇摇头,我只是才明白,离开魔人城前,魔昂为什么要去双火的老屋子找铁锹并带到海中来了。
魔昂正是打算用铁锹把岛的根基挖出来。在平地上,把一棵巨树挖出尚非易事,何况在深深海底挖岛的根基。每一锹下去,都顶着海水巨大的压迫。我和魔兰都不适应,唯有魔昂多年深居海中,尚可挥力自如。
但那岛的根基不知有多深,更不知是不是本就与海底连固在一起。魔昂连挖数日,海岛仍不露丝毫动摇的迹象。一开始,海水总是把魔昂挖出的海泥又推送回去,但随着挖出的坑越来越大,海水便逆转了形势,由阻碍变成助推,魔昂挖下一锹,海水便随之一漩,连带着更多的泥沙出来。
一个月过后,待到魔昂挖下一个巨大深坑的时候,海水在深坑中已形成一个颇具威胁的漩涡。海流永不停歇,那漩涡也时时不断,席卷着海水不停搔刮着坑壁与岛基,不知疲倦地旋转,似乎要在海底钻出一个洞来。
“你当初就想过利用这样的漩涡吗?”魔兰不无佩服地问向魔昂。
魔昂摇摇头,“我只想了一个开始,哪想得这般远。”说这话时,魔昂面容轻松,挺直的身躯矗立在青色沙滩上,如同占了天时地利。
“明明就是早有先见,却偏偏不跟我说。”魔兰不满地自言自语,魔昂只当做没听到。
月初入海时,从魔人城带出的食物已经吃尽。我在岛上找到了可以入口的草果,但魔兰啃着根茎着实坚持不下。她决定回游魔人城,去打几只野味。而魔昂自上次搭乘海鸟归来,身体就一直精瘦,如今日日消耗体力,也需补给。
于是,再一次来到月初,我们回游至海边的矮树林。上岸时,天刚蒙蒙亮。林子中吹过浅浅南风,让湿漉漉的身体冒然生出寒意。矮树的叶子已现出明黄的枯色,正是早秋时节。
穿过矮树林,来到深涧边。如果逆河流而上,就是魔人城的方向,那一边的山林是野兽常出没的地方。但魔兰说,她已然离开了魔人城,如今选择和魔昂一起,自是与原先做魔人国公主完全不同的抉择,此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