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着声音走过去,约摸着停在他附近。
那个声音问:“你要买我的眼睛吗?”
“我自己也有。”
“唉,”他失落地叹口气,“怎么都不买我的眼睛呢?”
“你为什么要卖掉自己的眼睛啊?”
“因为它们什么都看不见,我留着也没用。”
“这里一片黑暗,谁要眼睛都没用的。”
“真的?”那个声音有些惊喜,“原来这里本来就黑暗啊,我还以为我瞎掉了!我原来能看得好好的,有一天忽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把我急坏了。”
看来,这里也不总是黑天啊,只是不知道,这夜要持续多久。
我问他刚才有没有遇到一只狗。他说什么都没遇到。
“我到哪里能找点儿吃的呢?”
“你用鼻子闻啊,再用耳朵听,不远的地方有一眼泉水,那里还有吃的东西。”
我仔细听,没有听到水声。
“你把耳朵贴在地上听。”
我照做了,似有似无地听到那么些许声音,但又辨别不出声音来自的方向。
“你耳朵可真笨。”那个声音无奈地叹口气,“来,把手给我,我指给你。”
我伸出手,摸索着,碰到一截冰冷锋利的东西,差点把我划到,像是那陌生者的手杖、烟管或什么其他的物件,如果是指甲,那可真是太长了。
“来,朝着这个方向,仔细听。”那截东西把我牵引至一个方向。
“现在迈出一步。”
我照做了。
“啊!”那声音痛苦地叫了一声,“你踩到我的尾巴啦!”
“抱……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没有尾巴,所以没在这方面留心。”
“好啦。你就朝前走吧。”那个声音说完,便不再讲话了。四周又恢复一片死寂,我不能确定他是否还在原地,只能对着黑暗说了声“再见”,就朝着他给的方向往前走。
好在,走了约百步,我就听见细微的潺潺水声。渐渐的,能感受到漂浮着的清新的湿气。
水声越来越大,似乎就在近前了。避免踩进去弄脏了水,我便蹲下身,一只手触着地往前挪。地上已不同于之前冷冰冰的硬土,而是覆盖着一层柔软的草皮。终于,指尖触进水里,传来一阵沁凉的感觉。
我是真的渴了,虽然看不见水的模样,但直觉中觉得它必定清澈澄净,于是掬起一捧喝进肚子里,比想象中还清爽,又接着喝了两捧。
还未回味,便听到草皮上传来脚步声。我循声望去,竟然见到一盏珍惜的光明——一只纸灯笼。灯光中,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略微佝偻的身体仍很高大,表情严肃,眼神不善。他慢腾腾走到我面前,喉咙深处发出生气的声音,“你是谁?”
“我叫无所求。”
“我怎么知道无所求是谁!你怎么过来的?和谁一起?”他说着又挑起灯笼向我左右看了看。
“现在只有我一个。我是被一只大鹏鸟和一阵大风从仙人国带来的,还有一只白云犬,和一个叫魔昂的……不知道他们被风吹去哪里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总之你是胡乱闯进来的。”
我点点头。
老者转过身,沉声道:“那你跟我来吧。”
我随着他的灯光,沿着水边走。这是一个圆形的水塘,不知水从哪里冒出来,也见不到水流向哪里,偏又能听到水声汩汩。
“这泉从地下冒出来,水又流回地下去。”老者似乎洞悉了我的想法,稍稍解释道,我“哦”了一声。
“就是这了。”老者停下来,转过身,举起灯笼,给我看一块石碑,石碑上面写着:“泉水清甜,泉主孤苦。如果喝了泉中水,就要让泉主不再孤独。”
老者说:“我就是泉主。你喝了我的泉水,就要一心一意留下来陪我。”
“可是,这里一直黑着,我根本看不见石碑啊。”
“那关我甚事?又不是我让天黑的。”老者严肃的面容愈加不高兴起来,“这方圆千里,只有这里有泉水,就算你看得到石碑上的字,你又能忍住不喝吗?”
我想了想,他说得也对。
“还是你有别的地方要去?”
我摇摇头。
“那你就宁愿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摸索,也不愿意留下来陪我这个老头子?”
想想我这一路走来,在未知黑暗中的滋味还真是不好受。留下来也不妨,等着白云犬寻着我的气味,或是寻着水喝的时候,自然就会找到这里。何况原来我是陪着师父的童子,如今陪一个老者,我应该也能应付得来。
老者又说:“如果你不答应,你就会慢慢渴死。这石碑上的字是上万年前刻下的,已经有天地为证。如果你违背了,就会再也喝不到水,即使喝下去,那水也会在你的肚子里变成冰。”
“我愿意留下来。”
“这就对了吗!”老者严肃的脸居然绽出笑容,仿佛荆棘树开花一般。“你刚才说你叫无所求?”
“是的。”
“无所求、无所求……那我就叫你小央吧。”
“小央?这和我的名字有什么关联?”
“也是,还是叫小求好了。来,和爷爷去吃饭。”
于是,我就留在了泉眼边,慢慢熟悉了这一方水土。绕着泉眼走一周,需要三十六步。泉眼边上都长着细细的绒草。在那块大石碑旁边,有两间茅草屋,爷爷分给我一间来住。茅草屋后面有一片菜地,那些菜都是我没见过的,果实往往是黑色。
没有昼夜交替,该如何分辨朝夕暮旦呢?
爷爷在草笼里养了一种小虫子,叫“一朝颜”。这种虫子从生到死,刚好是一天一夜的时间。它们在死去的时候留下卵,爷爷说见到卵就是正半夜。那卵会迅速地孵出黑色的幼虫,当幼虫长出翅膀扑扑楞楞挥动的时候,就到了早上。翅膀在傍晚时会变成晚霞的火红色,等到死去时就成了苍白色。
爷爷说“一朝颜”是由一些有罪的灵魂转生的。那些灵魂在很久之前犯下了严重的过错,需要用许多生来偿还。但上天可怜他们,就让他们化作了“一朝颜”,这样生死轮回得快些,也好早些赎清罪过。
“上天真宽容。”
“是啊。”爷爷虔诚地看着黑乎乎的天空,“上天是最仁慈的,他让所有的生灵都能存活在他的庇佑之下。只是,有太多的灵魂不懂得满足,总想挣脱上天的安排,最终只能自讨苦吃。”
每天“清早”,当草笼里的一朝颜们扑棱着翅膀时,爷爷都要对上天进行祷告,他跪在草皮上的时候,慈祥得难以言说。他也让我跟着祷告。但祷告之后,他就会恢复严肃的面容,让我去擦一些他的收藏品。
那些收藏品是一大堆骨头。
“你看看这个。”爷爷举起一只头骨给我看,“是一只妖熊的。它从远方跑来喝我泉里的水,却又不答应留下来陪我,于是,它死了。”
爷爷又举起一根粗大的腿骨,“这……是另一只妖熊的,它也是喝了我的水又不肯留下来陪我,于是,它也死了。”
爷爷说完,颇有深意地看着我,“这些都意味着什么?”
“不听石碑上的话,就会死?”我试探着回答。爷爷听后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把妖熊的骨头递给我,“上天慈悲啊。把这骨头擦得干净一些吧。”
在骨头堆里,还有完整的鱼骨头,难道它们也是从远方跑来偷水喝的?
“它们啊……”爷爷眼神迷离,嘴角开了又合,“它们是同意留下来陪我的,但却三心二意,于是,也死了。你不要学它们,它们死得最惨。但上天慈悲,你也把它们擦拭干净吧。”
有一“晚”,擦骨头擦得忘了时间,去看“一朝颜”时,发现它们的翅膀正在迅速地干枯,苍白如同灯笼纸。原来已经这么晚了,我不禁打了一个哈欠。从后园绕到前面,想着打来一些水留着起床时用,正蹲在水边时,忽然听到一阵“哧溜溜”的声响。
那声音很轻很轻,却又动得飞快,来到水边后,戛然而止。
我的手还在水中,忽地感受到水面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然后,我听到水流过喉咙发出的咕噜声。
“你是谁啊?”我问了一声,对方则报以一阵轻咳——呛住了。
“是……是你吗?”那个声音一边平复一边问我。我也听出了一些熟悉,似乎是之前那个卖眼睛的。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我留下来陪爷爷。他说我喝了他的水,就不能走的,否则会死掉。”
“可是我也经常喝他的水啊!”那个声音突然紧张起来,“怎么办,怎么办?我都没有留下来陪过他,难道我要死了?”
此时,我已走到他旁边,举起灯笼,看到他正恐惧地晃着毛茸茸的脑袋,两只有着长长指甲的爪子则懊恼地揪着半圆形的耳朵,原来他是一只能站起来的硕鼠。
“怎么办?怎么办?要死了要死了!”他紧闭着双眼,飞快地晃着脑袋,显然是被我刚才的话吓到了。想起之前他以为自己眼睛瞎掉的事情,他应该是一只活得很紧张的硕鼠。
突然,他停下来,张开小眼睛,黑黑的瞳子滴溜溜转,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都活了这么久,如果就这么死掉的话,那我前面活得好可惜!你快救救我,我都喝了好多次这里的水了!”
“好多次?”
“嗯。”他委屈地点点头,然后掰开爪子数,“一次、两次……噢!多到我都数不清了。这里还没黑的时候,我就来喝过水。”
“那你没见过那个石碑吗?”
“见过啊。可我不认字。”
“不过,你喝了这么多次水,也还是好好的呀。”我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肚子,“爷爷说,如果不陪他,再喝水时,水就会在肚子里结成冰,但你这里还暖呼呼的。”
他听后,自己也摸了摸,从脖子摸到肚子,“是哦……难道,难道我第一次喝完水就已经死了,所以此后再喝的都没算数?我已经是只死鼠了!”
他变得愈加恐惧,嘴巴一扁,涕泪像早已准备好了似的一齐淌下来。
“我觉得不是。”我拍拍他,“你的身体还热着呢。”
“热着?”
“对啊。”
“原来死了的身体也会热!”他是彻底癫狂了,不顾我怎么说,就是坚定地认为自己已经死了,然后“哧溜溜”滑着草皮跑开去,瞬间就不知窜到多远的地方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想着昨天硕鼠的事情,觉得那块石碑也许并没爷爷说得那么灵,于是想去问问他。才推开门,我刚迈出一条腿,一个胖乎乎的身体就实实成成地攀了上来把我的腿傍住。
我在小灯笼的光芒下一看,可不正是白云犬撅着黑黑的鼻头在看着我。
☆、第七念
白云犬叫了一声。随之,旁边的草地上也有了几下利落的响动。
我把灯笼挪过去,见到魔昂刚从仰躺的姿势坐起来,他似乎才睡醒。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手臂一撑,便从草地上站立起来。我第一次和他站立着距离这么近,目光只能及到他黑森森的下巴。
他两步走到泉水边,蹲下身,伸出大手舀起一捧水便要喝。
“等一等。”
他停下来,侧过头看我。
“这泉水……”我想着解释一下,但决定还是快步走到那块石碑前面,用灯笼把字照亮。
魔昂扫了一眼石碑,没什么反应,低下头把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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