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小矛盾 。。。
一张床。
一张雕花大床。
少年齐云躺在床上,面色窘迫。
一只手正在这张窘迫的脸上来回摩挲。
这只手来自祖母齐老太太,她手背上皱起的皮仿佛干掉的蝉蜕,有些丑陋,却格外干燥温暖。老太太看着齐云,眼中满是疼惜,有点儿陌生,又有点儿亲切。
齐老太太旁边是齐云新认的一众堂兄弟。其中一个目不错神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蛋:“你真是弟弟,不是妹妹?”
齐云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回应,只好偏过头去喝药。
母亲宋岚这时从下人刚抬进来的行李中拿出一包点心,分发给满屋的小孩儿,这才得了间隙,走到床前摸了摸齐云额头。
依旧发热,但好歹不似先前烫手:他们从南京一路过来,齐云就发了一路烧。
齐云拉住母亲抬起来的手,小声道:“娘,给儿子留些……”
宋岚一愣,才知他说的是糕点。
“小家子气!”
——她嗔笑。
见一路来都愁云密布的母亲终于笑了,齐云心中仿佛一松。
一松之后,睡意滚滚袭来,谁也挡不住。
睡着了的齐云并不知道,自进了齐家大门,他认了一圈亲戚,却错过了最重要一人。
一个老男人。
一个面目严肃、不苟言笑的老男人。
这个老男人摆足了架子等着儿媳与孙子的叩拜,却等到日薄西山,连个影子都没来。
一次寻常的发烧和一波浩大的热情阻拦住了宋岚与齐云觐见他的脚步。
空端了半天架子,却没被人当回事,老爷子有些小伤感。
小伤感的他,决定略施薄惩。
昏昏入梦的齐云完全不知,他正在被一个小心眼的男人惦记。
事实上,第二天,他才见到这个小心眼的老男人。
他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个头:“祖父。”
齐老爷子吓了一跳。
一个有阅历有故事的人,是不该这么轻易被吓着的,但若是盼了许久的孙子骤然变成孙女呢?
万幸!齐老爷子一定睛,孙子依旧是孙子,不过面相柔弱了些。
回过神来,险些被吓着的齐老爷更加不满。
“男孩子家,穿这么些绫罗绸缎做什么!”他一边说,一边嫌弃地瞪了齐云一眼。
绫罗绸缎未免夸张。齐云穿的不过是身天青色绸衣,还是为的庄重。
但老爷子既然如此说了,便由不得人不低头认错。
认错的人是宋岚——不,早便不是宋岚了,在南京时人家唤她一声“齐夫人”,如今,人们唤她“二奶奶”。
二奶奶宋岚低头:“媳妇儿回去便给他换了。”
齐老爷子面色依旧沉郁:“男孩子,就该粗着养!瞧瞧你们,把他惯成什么样子!”
他伸手指着跪在地上的齐云。
齐云没抬头,掩着嘴咳嗽。地上凉,他已经发了数日烧,他克制不住嗓子里一阵阵痒。
齐老爷子愈感不满:“听说他现在还不敢一个人睡觉,嗯?像什么样子!今晚,惠蓉,你把齐帧那间房归置一下,叫他去住!”
大儿媳惠蓉垂头应是。垂头的刹那心下思忖:不知新妯娌哪里触了老爷子虎须,当真可怜。
她应了是,宋岚却慌了:“不可!”
“爹,娘,云儿身体不好,夜间怕离不了媳妇照料。”
“身体不好?”齐老爷子冷哼,“还不是被你们娇惯出来的!”
宋岚捏紧了手中帕子,有些忐忑,不知该不该据理力争:“不是的,爹,云儿自幼体弱,出生那时便请人批了命,说是生在阴日阴时,命格不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宋岚说到一半,公公拍桌而起:“到了齐家,就是我说了算!”
宋岚身子一抖,心中想好的说辞通通散了去。
道理永远争不过权威,她懂。
但是齐云不懂。齐云不懂母亲那哀怨的眼神。
他从冰凉的地上站起来,双腿有些打晃:“娘,云儿好冷……”
昏昏倒下的前一刻,他不无惆怅:娘,你势单力薄,争不过他们,好歹别叫孩儿一直跪着啊……
倒下,亦不能改变齐云既定的命运。
命运是什么?命运它就是你背后的一只大手,无形无质,却随随便便就把你给捏扁搓圆。
所以,齐云只能满怀惆怅地搬进偏僻小院。
幸好,搬进小院那天,他的烧已经退了。
宋岚千叮万嘱,告诉他倘若不舒服了,一定大声叫下人。
齐云乖顺点了点头。乖顺到可怜。
宋岚十分不舍,背身过去抹了把眼睛,才接着问:
“云儿,一个人住,怕不怕?”
齐云摇摇头。
摇头是个模糊暧昧的动作。
比如此时,你既可以理解为齐云不怕,也可以理解为他不知自己怕不怕。而实质上,齐云的意思是:怕。
怕,却不能承认。所以才摇头。
这样委婉曲折,宋岚再蕙质兰心,也领会不到。
她便以为儿子真不怕。
她以为儿子果然长大了。雏鸟长出翅膀,自然想飞离她这处旧巢。
误会啊,人生中真是充满误会!我们不是在误会,就是在去误会的路上!
不过齐云此刻,是在去小院的路上。
堂兄齐帧的小院。
当然,如今属于他了——听说这位堂兄外出远游,已数年未归。
院子有点荒芜。
荒芜是有原因的。没人住只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那就得问齐云的大伯母惠蓉。
但你倘若真去问惠蓉的话,她是一定不会告诉你的。
她会告诉你她不喜欢齐帧这个白捡的儿子吗?
她会告诉你作为继母,齐帧离开齐家真是让人大松一口气、呼吸都痛快许多吗?
她会告诉你这小院曾住过齐帧那早逝的亲娘、至今让齐大少念念不忘的前大少奶奶吗?
她不会告诉你的嘛!
于是齐云懵懂地住进这荒败颓唐的小院子。
好在屋里面还是收拾的窗明几净。齐云一来就成了老太太的心尖肉,惠蓉不敢怠慢。
何况,瞧齐云那乖巧柔弱的样子,惠蓉也不忍怠慢。
所以齐云可以坐在柔软干净的床榻上,叹气。
长吁短叹,少年老成。
齐云也不想老成,但世事催人老。
进齐府几天,他便懂了很多从前不懂的事。
比如,你的自由原来并不握在你手里。它可能握在你娘手里,更可能的是——握在你阴森刻板的祖父手里……
当然,“自由”这种东西,对十二岁的齐云来说还有些高深。
他此时长吁短叹的,是另一样半高深半肤浅的东西——尊严。
他一夜之间弄懂了:十来岁还和母亲睡一张床,原来是件特别有损尊严的事。其严重程度,与病病歪歪、不会拳脚、长相阴柔等等诸般,可以并论相提……
叹完气,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齐云走到桌前,挽起袖子,开始研墨。
桌子有点高,他胳膊举的很是吃力,索性在椅子上垫了几本书。
书是自书架上抽的,不知素未谋面的堂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书架上既有各色典籍,又不乏话本志怪,掺杂一起,散乱无章。
齐云斟酌一二,还是搬了几本蛛网遍布的大部头垫在椅子上。
很快,他便研好了墨,坐在桌前开始临摹大字。
这是祖父给他布置下来的课业。
课业这东西,原本是轮不着齐老爷子插手的。
奈何镇上私塾的先生偏要他插手。
那先生掳着自己的山羊胡子故作高深:
“云少爷这底子是高人给打的,小生不敢教,怕毁了。”
小生你个鬼!你那把胡子明明比老夫还长!
齐老爷子心中狂乱。
狂乱完,他找来一摞名家摹本。除却山羊胡,中华上下五千年,总有牛掰人物教得了齐云。
于是,齐云坐在桌前临摹。
这事情他不陌生,在南京时每天也要临上一张帖子。
在陌生的齐府重临起字帖来,他反而得到一种安定。
用完晚饭回房,借着油灯,他铺开张纸,打算接着临。
不是他好学。
是怕。
怕陌生的房子,和陌生的黑。
还怕这陌生的安静。
怕着怕着,齐云的手便不稳了。
一丝哆嗦从手掌漫延到他全身,他颤颤抖起来,望定了眼前油灯不敢回头。
仿佛回头便有一张大嘴,等着“嘎吱”一声将他咬成两截!
齐云打了个寒战。房间夜晚比白天冷,齐云全身肌肉绷紧,毛孔缩小,局部以一定频率急剧抖动,冷依旧难以抵挡。
他咬住嘴唇,攥紧笔杆,笔杆已经被他攥的又湿又滑,齐云用了很大力,却怎么也握不稳。
忽地!“噼啪”一声——原来是灯芯烧掉一截儿,一个火苗溅了出来,又在黑暗中恹恹熄灭。
火光跳动间,齐云刚舒了一口气,却仿佛看到什么东西一闪。
他遍体发凉,后背紧紧一缩。脑子里不管不顾蹿出往日听来的一切狐精鬼怪故事。
恐惧往往出于一个人过分丰盛的想象和过分单薄的胆量。
齐云年幼,各种不着调的想象尚未被狗日的生活磨平。齐云孱弱,他有生之年活在母亲温柔羽翼下,胆小怯懦已成习性。
于是齐云恐惧。
他不敢回头,渐渐便觉得那黑咕隆咚的大嘴巴在向他靠近。
是的,黑也是有形有质的。在齐云心中,黑夜就是一张大嘴。
文雅点,那就是血盆大口。
他觉得这血盆大口在向他身上碾。
他甚至听到了口水滴落!
齐云终于忍不住了!他抓过油灯,猛地扭过身去!
“啊——”
尖叫骤然响起。
响了一半,又骤然停了。
只因对面探出一只手来,捂住了齐云尖叫的嘴:“嘘!”
那只手冰凉,那“嘘”声低沉。
于是齐云听话的不叫了。
油灯的火苗摇摇曳曳,似乎在纠结是否就此熄灭。
借着这纠结的灯光,齐云看见来人——蓬头垢面,但没有三头六臂。齐云一颗心又半迟半疑落回了肚子:“你是谁?”他颤声问。
“你又是谁?”那人以问代答。
“我,我是齐云。” 齐云嗓子轻飘飘发颤,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齐云?”那人上前一步,托住齐云下巴,抬起他的脸来看了半晌,才疑惑出声:
“没见过。你是谁家的孩子?”
齐云打了个寒战。
捏住他下巴的那两根手指格外凉,凉得他舌头都快冻住了:“我父,父亲齐白……”勉强说完一句话,他又一阵哆嗦,不全怪他胆小,这陌生人的样子也着实有点恐怖:破衣烂衫,披头散发,五官半遮半露,叫人看不分明。
那人仿佛并不知道自己样子有点恐怖。
“我是齐帧。”他不紧不慢松开齐云下巴,自报家门,几乎没有平仄起伏的音调,听上去让人毛孔微缩,肌肤和心情一道发紧。
“齐帧……大堂哥?”齐云惊诧。惊诧完,倒将惊吓忘了:“你不是远游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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