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帧遥遥看向老和尚,神情似笑非笑:“大师慢走,不送。”
老和尚语带不舍:“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贫僧与施主自有重逢日。”
“相见争如不见,不若俩俩相忘?”
老和尚不说话了。见与不见、忘与不忘,都留待那时光去证吧……
今日就让我轻轻的来,又轻轻的走吧。
便走了。
不回头地走了。
回头的是小和尚幽明。
回头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莫名想看齐云一眼。
看这一眼,不会多些什么,不看这一眼,也不会少些什么。
但就是回了头,就是看了。就是不知不觉沾染一点凡尘,生出一丝执念。
齐云向幽明挥手作别。
挥了一半,便被齐帧拉住了。
齐帧拉下他的手,扳过他的脸。
“哥哥,你——”
“嘘!”齐帧在齐云唇前竖起一根手指。
竖完手指他仿佛再也坚持不住了。
他身子一晃,整个人往齐云身上倒来……
14
14、14、小狠厉 。。。
人一生中最值得庆幸的不是你一帆风顺,从未倒下。
也不是在你倒下之后,翻身一个骨碌就爬了起来。
更不是在你倒下的时候,没人乘兴过来踩上几脚……
人一生中最值得庆幸的,是在你倒下的时候,有个人在身边搀扶。
齐帧很庆幸。
庆幸他倒下那一瞬,齐云没有躲。
这是小人之心啊!齐云当然不会躲。但齐云很惊慌。他惊慌地扶住齐帧身体,不知前一刻还安好无恙的齐帧为何就这样突兀地倒下。
世事就是这样无常。一些祸事到来的时候,它就喜欢无声无息,搞突然袭击。
它就是吝啬于同你打个招呼。逼急了,它会告诉你: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齐云做不到不悲不喜。齐云惊慌地叫着“哥哥”。
这声“哥哥”让齐帧在眩晕中回过一丝神来。
“嘘……”他半靠在齐云身上站着,勉强发声。
确实很勉强,他觉得声带都快粘连到一块了。他觉得渴得要命。
如果世上有什么比沙漠更干涸,那一定是齐帧此刻的身体。老和尚的金刚咒在他体内肆虐一圈,仿佛一把火烧干了他体内所有水分。
这种脱水的虚弱感,没体会过的人不会知道有多可怕。
但齐帧不得不出声。他怕净空老和尚尚未走远。
也怕——也怕齐云担心。
前者其实是多虑了,因为净空被他重伤,自顾无暇,此刻只想有多远便走多远。
后者其实也是多虑了,因为齐云已然十分担心。
“哥哥,你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
齐帧半个身子搭在齐云肩膀上,脸上白得没有一点人色。体内处处灼痛,他忍不住张口喘息。
齐云虽看不到他的脸,却听见这喘息,不由更加慌张:“哥哥!你忍着,我去叫人!”
闻言,有意或无意,齐帧将更多重量往齐云身上压过来,压得他无法动弹:“不,别走……”
这话已有些含混,惊慌之中,齐云并未听清楚,齐云向旷野处大喊:“来人啊!有没有人!”
山顶空旷,一眼便可望到无人,但他还是喊了。
喊得凄惶而绝望。
齐帧心头一疼,勉力提起精神:“嘘,云儿……我没事,哥哥没事……”
这话不是那么让人信服。
指黑为白、指鹿为马那些事儿,毕竟是在一些特定条件下才能成立的。
齐帧这句话,就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齐云不能信。
他的眼泪险些便要习惯性的夺眶而出,却在最后一刻生生忍住。
他感觉齐帧身体越来越重,自己小小身板已快撑他不住,遂心内惶惶,宛如大厦将倾、狂澜既倒。
然而人类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一个人在最软弱的时候,反而莫名其妙就坚强了。
齐云竟将齐帧背了起来。
“哥哥,你忍着,云儿带你去找大夫!”
齐帧本自娇躯无力,听见他这句话,心头一惊,但觉力气又回来了。他一推齐云,自己踉跄后退几步:“不,不必了……”
他需要的不是大夫。他需要的是血。
他推开齐云,不只是因为齐云要自作主张带他去寻大夫,还因为他已经快忍不住了。
忍不住想撕开齐云!
想将他热乎乎的鲜血一饮而尽!
他踉跄后退,眼帘半阖,生怕露出一点血红之色。
口中那两颗獠牙不断想要伸出,又不断被他生生克制,却已将近克制不住。
“哥哥?”齐云讶异地望向他。
他踉跄后退一步,齐云便紧张跟进一步。简直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走!”齐帧出声。嗓音格外粗粝沙哑。
“哥哥,你怎么了?”齐云担忧而不解,伸手过来想要搀扶齐帧。
孰不知,在齐帧眼里,这一伸伸过来的并非两只手。这一伸,伸过来的是考验,是折磨。
是囚禁于牢笼的诱惑!
是束缚于肉体的鲜血!
齐帧痛不欲生。
仅存的理智让他一声大喝:“滚开!”
滚开吧,求求你,这世界真的很危险!
可惜齐云并不领情。无知者无畏,他眼中没有危险,只有危急。
齐帧的虚弱和危急。
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齐帧的手臂:“哥哥,我是云儿啊!你别怕,我带你下山去——咝!”
他只说了一半,就被迫停了。
因为齐帧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
这是干脆狠厉的一咬。
牙齿顷刻刺入肌肤,带着迅疾利落的快感,带着无坚不摧的锋锐。
然而这又是半途而废的一咬。
鲜血还未涌出,齐帧便猛地抬起头来,将齐云往远处重重一推。
说推大抵不恰当,恰当的描述应该是摔。
——齐帧力气大的出奇,将齐云狠狠摔到远处。
然后他拔腿往山下跑去。
仓皇跑去。
徒留齐云在身后迭声叫唤:“哥哥!”
齐帧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眼前是一片血红,体内是一片翻涌。
齐云则翻身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手腕疼痛,大步追齐帧而去。
齐帧听得到他的喊声,却不敢停。
奔跑。
逆着风奔跑。
逆着欲望奔跑。
是,在这世上大多人都汲汲营营追着欲望与诱惑跑的时候,齐帧在竭力逆着它们奔跑。很傻缺。
可人生有时就需要这么点傻缺。不傻缺,不成活。
齐云很快便跟不上了。
脚踝传来刺痛,胸口如压大石。
下山的路本就陡峭,何况他急匆匆来不及看清楚,所以走得磕磕绊绊。
渐渐,他的声音越来越远,终于不再传入齐帧耳中。
齐帧心头松了下来。
这一松,便一泻千里了。
欲望一泄千里。
好在,山林中最不缺的便是鸟兽。活的、热的、带血的。
一个人饿极了,什么也不再挑。
黄昏,又是一个血色的黄昏。
……
夜来了。
夜色模糊,不知模糊了谁的梦。
齐老夫人没有梦。她只有眼。一双年老昏花的眼。
夜色模糊了她的眼。
她搂着怀中的孙儿齐云,被泪水模糊了双眼。
齐云躺在她怀中昏迷不醒。
镇上的大夫已经来了,又走了。上过了夹板,开过了药方。嘱托过了应嘱托的一切。
老太太还是含恨凝眉,泪眼模糊。
她恨什么?她恨龙盘山。
这座倒霉的山啊!为何就和云儿这样犯冲?不是让他掉落陷阱,就是害他摔下山坡。
瞧这满身伤,不知是从多高处摔下?不知滚出了几丈远?不知昏睡多久,才被那上山的采药人发现?
未知使人想象。
想象使人恐惧。
老太太抱紧了齐云,心头发誓:不能让孙儿再踏进龙盘山一步!老二走了,她无论如何要替他护好这根独苗儿……
……
夜来临的时候齐帧在外游荡。
游荡,游荡。宿命的游荡。无尽的游荡。从黄昏到夜深,从山林到平原,从……一只野兔到另一只野兔……游荡。
游荡到沉寂。
体内饥渴的叫嚣沉寂。
游荡到回归。
飘往未知处的意识清醒地回归。
这时游荡该停止了。每次游荡都是为了停止,就像每次离别都是为了再见。
齐帧默默驻足。
月色洒在他肩上。月色也公平地洒在任一处。
他开始想象月色是否已洒上了齐云的肩。
他开始想象月色中独睡的齐云会不会怕。
想象是人独有的天赋。
天赋,却不一定就都是好的。
至少,齐帧察觉自己的想象失控了。想象进行到齐云躺在榻上这一步时,便不由自主且不可抑制的扩大了。
扩大到他温热的小身躯。扩大到他细白的小脖颈。
齐帧红了眼睛,嗜血的欲望又在翻涌。
不同以往,这红色并未很快消褪。
血色长久弥漫他的瞳孔。欲望长久弥漫他的躯壳。
齐帧懵懵懂懂、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不对。
他的身体有些不对。
老和尚打入他体内的那个金刚咒虽已被他炼化,却还是破坏了什么。被破坏的是什么齐帧一头雾水。
行走世间我们不怕磨难,就怕一头雾水。
齐帧反复舔舐着他两颗无论如何不肯隐藏的獠牙,深深的一头雾水了。
当他走到齐府门外时,阴测测的獠牙依旧陪伴着他。
它们从不曾现世如此之久,久到齐帧开始感觉别扭。他很想和它们打个商量,邀请它们换个时间再出来放风。悲剧的是,他没有商量的方式。
他带着两颗獠牙羞羞答答进了齐府。
他的身影飘忽,几乎融于夜色,只要他不想,便没人能发现他的踪迹。
他很快到了齐云的窗外——往常,那也是他的窗外。
月色果然洒在齐云肩上。
除了月色,还有血色——他的脸上、手上,到处遍布擦伤。
齐帧身形一滞。
与身形一起停滞的是他的思想。
与思想一起停滞的是他的心——不,实事求是来讲,他压根就没有那玩意儿。他没有一颗活的、会跳的心。
但是那一瞬他真觉得他有了。
有了,慌着、疼着、不安着、愧疚着。
下一刻他已经进了屋。坐在齐云床边。
守在屋外的下人已经睡着,齐帧脚步比猫还轻,丝毫未将之惊动。
齐云在睡梦中半皱着眉,仿佛齐帧惊扰了他的梦。
齐帧下意识就抚上他的眉头。顺着眉头,又抚到脸颊。
他脸颊上有一道小指长的擦伤,半红半紫,有点破坏这张脸的俊俏。
但齐帧手指却在那里流连不去。
空气中飘着淡淡芳香。来自齐云血气的芳香。
齐帧在这芳香中流连不去。
万物相生相克,齐帧曾以为自己超脱了,如今却有些怀疑。
良久他低下头来,唇放在那紫红伤口上一吻。
小心又小心,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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