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齐容过来,齐云匆匆同他打了个招呼,又低下头去在一筐药草里翻检。幽明同他一起,不时还给他讲解一些药材辨别的方法与它们的药性、用处。
齐容在旁云里雾里听了片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云儿,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哥,什么事?你说吧,我听着。”
“我想单独和你说。”齐容语气难得有些强硬。
齐云这才抬头正色看向他:“好。”
二人走到书房,齐容才拿出揣在袖中的根雕小鸟,递给齐云:“云儿,给你。”
齐云接过来托在手心,那小鸟雕的栩栩如生,翅膀张开,仿佛下一瞬就要从齐云手心飞走一般。齐云看的眼睛晶亮:“哥,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齐容站在他侧面,有些贪婪地看着他精致笑脸,却在他抬头的时候飞快转移视线。
视线恰好转移到书桌上。书桌上恰好摆了一幅画。
画是仕女画。
齐容不懂欣赏,却也觉得画中仕女格外赏心悦目。
“云儿,我只见过你画山水,原来你也会画人物?”
齐云闻声走到那画前,含笑说道:“这不是我画的。”
齐容正要开口再问,见他已经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将那画卷起来。齐容便将画的事抛到一边:“云儿,以后我就不能跟你们一起上山采药了,你爬山时小心些,危险的地方别去,也别单独行动,上山时一定要和幽明一起——”
“哥,”齐云似乎察觉不对,扭过头来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要走了?”
齐容望着他皎洁俊美一日胜过一日的脸,不由失神:“哥哥要走了,你会不会……舍不得?”
齐云脸色骤然黯淡:“哥哥,你真的要走了?!”
齐容这时已经回过神来,见他神色难过,不由改口:“不,不是,还有几天呢。”
齐云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只是眉间仍一股愁绪不散:“哥哥去当兵,要多久才回?”
齐容恨不能伸手抚平他眉头,却胆怯心虚,只能用力把手攥在袖中:“不会很久吧。”
会是多久?齐容也不知道。他只知先前被征去当兵的同乡,还没听说有谁回来……
但齐容不会告知齐云实情。
如果做一个骗子能让齐云稍许开心,他当然就要做骗子。
他只惋惜这谎言或许终有一天被揭开……如果可以,他真希冀能骗他一辈子。
一辈子是多长,齐容不知道。
但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远离母亲家人,远离齐云……他蓦然觉得一辈子一定很长。
长到你咬紧牙关,才能捱过。
齐容想到这里,忽然再忍不住,一把揽过齐云,将他抱在怀里。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齐云。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齐云头顶已经到他肩膀。齐云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材味。齐云没有挣脱也没有抵触。
齐云一动不动,乖乖被他搂住。
仿佛丝毫觉不出搂住他的这个堂哥,心中有多深情,有多龌龊。
这是齐容一个人的拥抱。是齐容一个人的爱情。
爱一个人是美好,单恋一个人,是苦难。
齐容笨拙,不管美好还是苦难,他都只能默默珍藏,深记于心。
他环顾齐云的书房,陀螺、弹弓、风筝,还有许多根雕,零零散散摆在书架上——或许他的爱,就是这些亲手做的小玩意儿。像他的人一样粗糙。像他的心一样精致。
齐容闭上眼睛,笑了。
至少有它们,代替自己陪伴着齐云。
哪怕被束之高阁,它们仍可以默默关注。静静凝望。
凝望是一个人的事。
爱是一个人的事。
欢喜伤痛,留恋忘怀,统统是一个人的事。
我爱你,你从不知道。他朝我不爱你了,你也不会知晓。
再见,我的爱……
21
21、21、小心慌 。。。
在齐帧眼里,饥饿,是人最不能战胜的一项弱点。
僵尸更不能战胜。
饥饿每每从他的胃开始,一步步蚕食他的身体发肤,占领他的思绪灵魂——饥饿感是高高在上的神王,奴役着他碌碌前行。
不让这位神王满意,他便没有闲暇去为旁的事烦恼。当他终于战胜这厮一轮,下一波饥饿又浩荡而来。
这就是饥饿。这就是欲望。
嗜血的欲望。
欲望驱使下,齐帧渐渐数不清楚他残害了多少生物——大多是兔子,偶尔也有人。兔子是家常菜,人是奢侈品,如鲍鱼海参,偶尔尝鲜。
尹啸对此嗤之以鼻。
狼行千里吃肉。尹啸以为,僵尸就该喝人血。
这是上天决定的,由不得你自己篡改。非得篡改,就会遭罪受苦,例如得到一只时常闹性子的胃。
齐帧对他的嗤之以鼻回以嗤之以鼻。
虽然是游荡几年遇到的唯一一个同类,齐帧和尹啸并没有相逢恨晚的感觉。或许,是齐帧自己没有。
齐帧如今日夜游荡,只为甩脱两样东西:一样是饥饿感,一样就是尹啸。
但这两样东西都对他忠贞不二,如影相随,好似附骨之疽。
附骨之疽尹啸直面人生的残酷——尽管齐帧对他百般嫌弃,他仍对齐帧不离不弃。
一个好玩具,值得他不离不弃。
他尾巴似的跟在齐帧身后,不时与他进行伪亲密式交流。
所谓伪亲密式,就是尹啸对齐帧亲亲热热,齐帧对尹啸不理不睬。
“亲密”这个词是双方性的,单方面的亲热,只能构成伪亲密。
然而尹啸不屈不挠,锲而不舍,誓将伪亲密进行到底。
齐帧偶尔疏于防范,与他对上两句话,他就像打了胜仗一样得意洋洋。齐帧常常怀疑,尹啸的百年人生,是不是都活到了狗身上。
尹啸最爱挑逗齐帧的,是喊他“哥哥”。一句“哥哥”就像炸弹,保证能炸出齐帧怒火,尹啸百试不爽,乐在其中。
比如此刻。
此刻齐帧正一手提起尹啸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山壁:“我说过,别那样叫我!”
尹啸被他提的双脚离地,装模作样在空气中挣扎。
是的,装模作样,一个僵尸就算被掐闭气一百回也不会死。
但是尹啸就喜欢表演这种挣扎。
他演的很敬业,表情惊恐可怜,十分到位。
到位得让路人侧目——这条山路虽然行人稀少,也还有那么一两位。
齐帧不想惊世骇俗,终于还是将尹啸放下。
放手的那一刻,尹啸神色瞬间狰狞,向齐帧直扑过来!两根獠牙色泽青黑,仿佛淬了剧毒——他是爱演戏,但绝不真受人欺负。
他突兀暴起,齐帧反应也不慢,胳膊一横,抵住尹啸身子,另一手狠狠击在尹啸下巴上,将他整个人打的向后翻去。
齐帧的力量早已超出正常人界限,尹啸挨这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后倾。
但他同样不是正常人类,身子倒了一半,便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扳了回来。他迅疾握掌成拳,带几分婴儿肥的拳头以雷电之势向齐帧肋下挥来。
拳头到时,笑声也到了——桀桀怪笑从天真可爱的男孩口中发出,显得格外森然。
尹啸那不起眼的小拳头,带着一股乌光,眨眼工夫不到,便狠狠落在齐帧身上。
“咔嚓”一声!
尹啸脸上的诡异笑容更深,只是笑到一半,便凝住了。
他怔怔收回手:“你突破了?”
他们这番搏斗,只发生在呼吸之间,常人眼花缭乱,以为刚开始,不料却已经结束了。
以尹啸的错愕与疑问结束。
以“咔嚓咔嚓”的碎冰声结束。
此时正春日和暖,艳阳高挂,哪儿来的冰?
冰来自齐帧身上。
尹啸拳头到处,被齐帧结出一层薄冰抵挡。
冰遇上尹啸的拳头,哗啦碎了一地,很快在地上化为一滩黑水。
齐帧瞥见,嘴角一抽:这小王八蛋的毒真历害……
尹啸也看着地上的黑水,嘴巴圆张:“好历害啊!”
难得,他们无意之中也互相追捧了一回。
“你什么时候练成的?”尹啸好奇地问。
齐帧并不说话。不愿意理会尹啸只是其一,其二是……他凝出这薄冰,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原来你的天赋是冰……不知是你的冰厉害,还是我的毒厉害?”尹啸早习惯了齐帧的沉默,自言自语开口。
刚才一番打斗,他们已偏离山路,到了树林里。齐帧索性不往外走,就在密林间行路。
尹啸照样跟在他后头,好像刚才那你死我活的搏斗没发生过。
齐帧走在前面,耳朵却直竖起,听尹啸喃喃自语。
“你是怎么修炼的,竟这么快就修为小成?”
这一句话,说的齐帧不乐意了。
小成?你才小成呢,你全家都小成!
老子五年修炼,已堪抵御你一百年,这怎会是小成?!
这是一大步。
齐帧笃定。这是他尸生的一大步。
他行走至一条蜿蜒山溪,俯□来看向水中的自己——没有獠牙,没有血瞳。
他黑发黑眸,瞧着就像再正常不过的人类。
齐帧裂开嘴,笑了。
“才修到黑瞳罢了,有何好得意!”尹啸亦站到水边,“今日就让你长长见识。”
尹啸说完,气势悠忽一变。齐帧本能敛神,警惕地看向他——看向一双妖异双眸。
尹啸平日黑色瞳仁此时已尽然放大,呈现一片深紫色。暗暗沉沉,妖妖魅魅。
伴随紫眸出现,这一方天地都隐然变色,风声呜咽,鸟兽走避。
齐帧直视他双眸,但觉威压扑面而来,好像一座山在向他倾轧。
齐帧大为不忿。你不就比老子多修炼了上百年吗?!
不忿的齐帧咬牙抵御。他双眼漆黑如墨,全无涟漪,只在最中心处,隐隐可见一圈漩涡,缓缓旋转,脆弱单薄,却迅速成形。
成形之际,便是崩塌之时。
因为黑不能对抗紫。五年不能对抗百年。齐帧不能对抗尹啸。
漩涡崩塌那一瞬,尹啸却桀桀笑了。
紫眸瞬时隐去,他又恢复成那个相貌纯真、人畜无害的小男孩。
“如何?”
尹啸望定齐帧,似笑非笑。
齐帧一挑眉,不言不语撇过头去,照旧前行。
凡事最怕比较。
一比较起来,便总要有一方洋洋得意,一方惨受打击。
很无奈,齐帧是后者。
虽然是后者,齐帧照旧心志昂扬。
有时你无法避免遭受打击,你只能选择如何遭受法儿。
是一败涂地、一蹶不振?还是埋头沙中,置之不理?
又或者,学一学知名自虐狂勾践同志,卧薪尝胆,以待来日一飞冲天?
齐帧的选择接近第三者。
不同之处仅在于他并没有自虐的打算。
他一边在密林间行走,一边在脑子里策划着来日修为大成之时,如何将尹啸胖揍一顿。
来日方长,这件事可以慢慢策划。
但有一件事,却等不及了。
有一个人,等不及了。
这个心急的人是齐云。
这孩子出现得让齐帧毫无准备,措手不及。
不,已经不是孩子了。
已经是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