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阖了眼,眉头紧皱,却并不理会齐帧,自顾为齐云把脉。
见他如此,齐帧却也不问了。事有轻重缓急,对齐帧来说,没什么比齐云的病更重,比齐云的病更急。
幽明和齐帧一并沉默,齐云却忍不住了:“究竟……幽明,究竟怎么回事?”
幽明此时收回把脉的右手,望向齐云,神色稍有缓和:“云儿,其它你不必管,先治病要紧。”
“和尚,你有法子治?!”齐帧惊喜出声。
幽明又闭口不言了。
这世上,强者有权利对弱者保持缄默。此刻,幽明是强者。
齐帧看着幽明那颗光亮的头,心里又急又恨,却不敢丝毫发作。只有束手束脚站在床侧,看幽明从自己背的药箱里拿出数味药材来一一称量。
整个过程幽明一言不发。齐帧是不敢打扰他,齐云是不能打扰他——片刻之前,幽明将手上的一根针刺入他的穴道,他在浮躁与虚弱中不甘的睡去。
齐云再次醒来时,齐帧已不见了踪影。幽明坐在他床前,一只手放在他腕上,双眼半闭,不知在念经还是在冥想。
事实上,幽明既不是在念经,也不是在冥想。他只是又累又困,快睡着了而已。
齐云的手臂微动,他立即从迷迷糊糊中醒来,睁开一双满布红血丝的眼:“云儿,醒了?先喝药吧。”
齐云顺声望去,望见幽明一脸疲态。幽明一脸疲态,托着一碗黑沉沉的汤药。
齐云勉强撑起身子,正待伸手接过,却又动摇了:“幽明,我是什么病?这是什么药?”
幽明被问的一怔。
他抬起头来,看着齐云。齐云脸色苍白,唇色黯淡,像失去光泽的美玉,唯有一双眼睛还是清亮。
幽明不敢深看,微微侧头,半问半叹:“你不信我?”
齐云觉得幽明的思维略略有点跳跃性,偏偏还跳到了点子上:是,他不信。
他怕这碗药暗藏玄机。
他怕那玄机会致人死地——致僵尸齐帧死地。
这世道,人活着活着,一不小心就没了,他委实伤不起,因此不得不加倍谨慎。
他的苦心,幽明懂。很懂。因为懂,幽明心里那是一个忧愁。
这么聪慧一个人,他怎么就非得执迷不悟呢?怎么就看不透那妖魔的本质呢?
幽明百思不得其解。
不怪他不解,这毕竟是境界上的差距。幽明以为齐云是看不透,殊不知齐云是看的太透——比他多透了一层。
幽明所看透的,是齐帧人类皮相下的妖魔本质。
齐云所看透的,却是齐帧妖魔外相下的人类内里。
孰是孰非,孰对孰错,这是无法论的。因为世上许多东西往往没有对错,只有真假。
幽明秉持着自己心中的“真”。
他秉持着自己心中的真,劝诫齐云:“云儿,人妖不两立。事到如今,你还不肯面对吗?”
“幽明——”
“云儿!”幽明疾声打断齐云,“你可知这一场瘟疫,平安镇多少无辜百姓惨死,又有多少人在痛苦挣扎?!”
瘟疫……
这两个字拉回了齐云的记忆。
是了,幽明说外面爆发了瘟疫……那么祖父祖母如何?伯母又如何?其他……等等,哥哥……这件事又和哥哥有什么关系?!
“幽明,瘟疫是天灾而非人祸,你若连这也要归咎于哥哥,未免——”
“你错了,云儿!这瘟疫不是什么天灾人祸,正是那妖魔为患人间所致!你可知瘟疫源头,就是他吸食过的一只野鸡?!”
齐云初听得幽明口口声声“妖魔”,正觉刺耳难忍,待听得后半句,却脸色煞白,什么也忘了。
“不,不会……”
他颓然倒回床上,只觉四肢周遭发冷,手指颤颤发抖,想抓住些什么,却一点力气也无。
便在这时,他一侧头,瞧见齐帧。
齐帧不知何时来的,倚在门边,似惊慌似悲哀地看着他。
齐云觉得更冷,看向齐帧的视野也有些模糊,他攒足了力气,才张口发声:“哥哥,他所说……可是真的?”
齐帧不想点头。
但方才出去查探得来的事实容不得他不点头。
他从未觉得,一个点头的动作也会这样艰难。
难又能怎样?瘟疫确实起自点心店。点心店的王老四确实吃了那只鸡。那只鸡确实是他齐帧捉来并且喝过血的……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既成事实更生硬绝情吗?
齐帧不能不点头,但也不能把为自己辩解:“我并未料到……我不过想交换些点心而已。”
世上很多事,如果我们能料到结果,那我们一定不会去做。悲剧的是,我们料不到。
齐帧觉得很委屈。
他发觉虽然不想认同,但自己好像真成了妖魔。早便是妖魔。一直是妖魔。
他小心翼翼看向齐云。
齐云闭着眼。
他貌似晕过去了。哪怕他刚醒,哪怕这不科学。
齐帧攥紧了手指,扭头冲进夜幕。
幽明静静旁观。齐帧才冲出去,他便走到齐云榻前:“云儿,用药吧。”
“不。”齐云闭着眼,开口。
幽明见他如此,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伤寒药罢了。”
齐云依旧不为所动。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药真的只是伤寒药。云儿你的病也只是伤寒,并非外面流传的瘟疫。”
齐云面色沉静,仿佛真的已经睡去了。
“云儿,你也识得药理,你若不信,我便在你面前重新煎一副,可好?”
此时齐云才睁开眼。
幽明眼见他有所松动,急忙趁热打铁:“云儿,再不服药,你的身体可抗不下去了。”
齐云看了眼外面浓重的夜色。夜色中,齐帧身形迅捷,已不知去往何处。
便是喝了药,僵尸的脚步,又让他如何能跟上?
但他还是收回视线,接过药碗,细细嗅闻,又深深看了眼幽明,将那汤药一饮而尽。
幽明心里一松,接过碗,替他掩好被子:“云儿,你好好休息,安睡一晚,明日必定见好。”
齐云阖眼躺下,半晌不曾出声。幽明伫立片刻,正要离去,却觉手心一凉。是齐云拉住了他,又转瞬松开:“幽明哥哥,多谢。”
幽明心里一暖,又一跳,一霎功夫里已是默念数句经咒,匆匆出了房门。
待他出门,齐云在床上静躺了片刻,却再也静不下去。
脑子里翻来覆去,总是片刻前齐帧那张委屈至极的脸。良久,齐云叹了一声,在黑暗中睁开眼,窸窸窣窣一阵响,竟穿衣下床,扶着墙往门外而去。
33
33、33、小屈从 。。。
夜已深。
平安镇难得迎来一个安静的夜。一个没有哀嚎没有痛呼的夜。服下幽明特制的药,饱受瘟疫折磨的病人总算安稳睡下。饱受病人折磨的亲友也终于安稳睡下。
然而也有些人,睡不下。比如平安镇的大恩人幽明。
幽明从前没有失眠的毛病。从前他做过晚课,饮一杯清水,稍事洗漱,宽衣,上床,头挨上麦草味儿的枕头,等不及回味或是默念一段佛经,就已经自然睡去。
现在不行。
现在幽明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将自己放空一会儿,又念了一段法华经、一段大日如来咒,还是不行。
齐云的脸时不时就跳出来。
幽明没想到,世上竟然真有东西,是佛祖也对付不了的。
那就是一颗年轻人的心。一颗骚动的心。
当佛性难胜本性,幽明和衣起床,穿过门廊庭院,往齐云房门走去。
门是开的。
这扇开着的门,仿佛也在幽明心中开了一个洞,幽黑,寒凉,空寂。
幽明攥了一把手心的佛珠又缓缓放开,没做犹豫,从自己腰间的褡裢中摸出一把佛珠碎片,随手往地上一洒。碎片落地,成直线从幽明脚下指向东方,仿佛被无形中的一只手摆弄而成。
很快,幽明找到了僵尸齐帧所在。
齐帧双手抱头,颓丧地坐在点心铺王老四家的房顶上。
幽明微皱眉头:奇怪,云儿怎么不在……
齐帧大老远就察觉幽明来了。自从升了一级后,他对危险的感知能力似乎也提高不少——不过,齐帧忽然奇怪:这小秃驴不比他师父,只是半吊子水平,何时竟也能让自己觉得“危险”了?
他虽然奇怪,却来不及细想。幽明已踏入院门,左手握念珠,右手持禅杖,定定站在台阶上:“妖孽,受死!”
坦白说,虽然有两颗獠牙、一双鬼眼、十指切金断铁的指甲……齐帧还是不大喜欢“妖孽”这个称呼。
但是他愿意原谅幽明这一次,只因他还有问题。
“和尚,你说这平安镇死伤无数,皆是因瘟疫?”
“没错。”幽明一边回答,一边寻找下手的机会。
“这场瘟疫,当真由我而起?”
“当真。”
“可笑!你红口白牙,说是我便是我了吗?可有真凭实据?!”
“你要证据?”幽明坦荡望着他,“下来,我给你。”
和尚真不会撒谎。
齐帧暗叹一句,但还是轻飘飘下了屋顶,一路空门大露飘到幽明跟前。
幽明当然不放过机会。当你等待一个机会太久,这个机会到来时,是真是假、是好是坏,你都无暇顾虑了。
你只想抓住它,只能抓住它。
接着,它狠狠地、毫不客气地玩弄了你。
——幽明刚伸出持杖的手,就被齐帧轻飘飘一掌打向了门外。
幽明倚在一株老柳树上,黑暗中,柳树莫名受创,委屈地抖了两抖,落了一地枯枝败叶。
风声起,落叶沙沙作响。
幽明听见自己五脏一阵摩擦呻吟,他咬了咬牙,沉默站直身体。
“不解瘾?还来?”齐帧连发两问。
他发问的功夫里,幽明已调整好呼吸,他抬头看了眼齐帧,神色古井无波,仿佛在看一个死物,又仿佛他本人就是个死物。扫视过这一眼,他闭上眼睛,呼吸陡然深、长、绵延不断。
齐帧心下微凛,刚要动手,冷不防死寂仿若入定的幽明却动了。
他这一动,动得十分快、十分诡异,仿佛他的脚被一只无形中的手拖拽着往前。齐帧一个恍惚,就被他欺到了近前。
“唵,嘛,呢,叭,弥,吽……”齐帧只听见这佛门六字真言如平地炸雷般在耳边响起,本欲脱体而出的动作忽然一滞,接着就见一串闪着黄色微光的佛珠从幽明手中自行飞出,向着自己袭来。
又是这一招?
又是这一招!
偏偏这次,齐帧还真中招了。
六字真言所维持的滞缓效果并不持久,齐帧只是挣扎了一瞬,便脱离了桎梏。只是生死胜败,常在一瞬之间。有这一瞬的拖延,齐帧虽也击溃了珠串,却终究被一粒断线而出的珠子狠狠敲上心口。
胸前一阵钻心灼痛,齐帧不由自主“嘶”了一声。
幽明却见机得快,趁其病,要其命,禅杖一挥,粗大的那一头“砰”的一声砸在齐帧肩上:“这一杖,为我师枉死!”
那禅杖来势凶猛,齐帧一时躲避不及,生受了这一杖,还未醒过神来时,第二杖又来了:“这一杖,为无辜百姓!”
幽明杀的兴起,死水一般的眼神重又动荡起来,想到师父孤寂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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