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堂哥齐帧转过头来。
齐帧转过头来,直直看向齐云的方向,没有一分偏差。
——当然不会有偏差。他的鼻子从来没有偏差。
齐云乖乖从树后挪出来,神情惊喜:“哥!”
——当然会惊喜,迷路之人找到家的那种惊喜。
齐帧却只惊不喜。
任谁在坏事做尽毁尸灭迹的时候遭遇旁观者,恐怕都不会喜的。
但世事有时会这样:穷极生变。
不喜极了,齐帧反而豁然开朗:从前是不知该不该咬,如今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咬。
妙啊!困扰已久的那个问题,终于找到答案。
他望了眼火堆,再望一眼浓烟之中仍然香喷喷的齐云,心砰的一下,动了。
他一步步走近齐云。
一步步靠近那漂亮皮囊下不断蛊惑他的邪恶血液。
他不想忍了。
如此辛苦!如此辛苦,依然做不回人!
是老天将齐云摆在他面前。
——这样一个祭品,美妙得简直邪恶……即便从此走向深渊,也没什么不甘……
何况,说到底,他只是个没有什么好输的光棍赌徒。
活着已是炼狱。
……
毕竟是小孩子。当齐帧背着火光向他走来,齐云既没看清那火堆里燃烧的是什么,也没看清齐帧眼睛里燃烧的是什么,便火急火燎地扑上来。
扑上来,抱住齐帧的胳膊。
动作之急切,让半入魔的齐帧险些以为他要先下口为强。
但齐云只是抱住齐帧胳膊,泪珠子滚滚而落:“哥!你太好了!”
激动呜咽之下,他这句话没说全。他的意思应该是:哥,茫茫林海之中,碰上你太好了。
齐帧伸了一半的尖牙又羞羞答答缩了回去。
齐云热乎乎的眼泪不要钱一样落在齐帧胳膊上。
仿佛要把他冰冷僵硬的胳膊烧出一个洞。
他收起獠牙,猛然将齐云推开。
半合的眼帘底下,一双瞳仁红了又黑,黑了又红,忠诚诉说着主人的挣扎。
齐云也在挣扎。
齐帧这一推,恰将他推进了一个坑。确切说,一个陷阱。
山下猎户挖的陷阱。
陷阱并不大,这山上素来没有太大的野兽。也就是齐云个子小,换个大人来,根本不会掉下去。便是齐云,若正常走路,一脚踩空也能立时惊醒,不至于掉下去。
但齐云被齐帧推得接连踉跄,于是巧而又巧地掉进了坑里,姿态那叫一个义无反顾。
当齐帧从他那一方世界的挣扎中回过神来时,身前已没了齐云的身影。
只有声声呻吟从底下传来。
齐帧慌了一瞬,迅速扒开野草,这才看到面色痛苦的齐云。
看到他这一瞬,齐帧更慌了。
无他,齐云颤颤向他伸出一双手,手上——沾满鲜血!
掉进坑里其实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在坑底下有一个锋利的夹子在等着你。
齐云整只右脚血肉模糊,疼得那叫一个欲哭无泪。
齐帧脑门突突直跳。
齐云那两只沾血的小手仿佛抓挠着他的心肝脾胃,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哥哥……帮帮我!”齐云声音虚弱。一部分是疼的,一部分是怕的。
齐帧心乱如麻,脑子里像有一只发狂野兽跑过,一派狼藉,一片混乱。
混乱中,他只有按齐云说的做。
他伸手将齐云拉了上来。连人带夹子。
坐在地上,看见齐帧把夹子从自己血淋淋的右脚拿下那一瞬,齐云便二话不说晕过去了。
也不知是晕血还是晕夹子。
他这一晕,齐帧紧绷着的那根弦便断了。
“咔哒”一声——他几乎听见了弦断的声响。愉悦而神圣。仿佛向他开了一道门。
他虔诚地跪倒在地上,把头埋在齐云掌间。
他呼吸着他的气味儿。
他爱死了这种甜腥!
很快,齐云手上的血痕大半糊到了齐帧的脸上。
斑斑血迹间,他双眼黑色褪去,褐色加深,不过眨眼工夫便成了两个血红的漩涡……
此时的齐帧,脸上阴森可怖,已完全看不出平时模样。
他抬起脸来,视线控制不住地移向齐云血肉模糊的右脚踝。
身上每一处仿佛都不由他自己控制了——
不管是不断吞咽口水的喉咙,还是剧烈起伏的胸腔。
不管是抹向那伤口血迹的手,还是那舔着嘴唇的舌!
不知不觉,齐帧在齐云脚踝上印下一个吻。
血红色的吻。
美丽深沉,无边妖异。
他干燥苍白的双唇得到鲜血灌溉,骤然丰满莹透。
片刻死寂。
然后齐帧仰起头颅,满头黑发竟迎风滋长,片刻间,已长至腰间!
“咯咯……”一道扭曲诡异的声音自他喉间发出,似哭又似笑,喑哑亦刺耳。
当无风自舞的黑发重归寂静,齐帧已全然不是齐帧了。
此时夕阳隐去,天上阴云密布。
仿佛因恶鬼现世,冥冥亦有所感。
齐帧惨白肌肤上,两颗放大的血色瞳仁如生生嵌进他眼眶的邪异宝石。
两根月白色獠牙,则尖刺般自他唇角刺出。
身上每块干涸的肌肤都在叫嚣,他不再迟疑,一俯头,两根利齿狠狠刺进齐云脚踝的伤口!
痛!
齐云觉得痛。
痛像个缠人小鬼,死死拉住他不放。
他想跑、想挣脱,却该死的连清醒都做不到。
痛让他昏昏沉沉,又让他轻轻飘飘。
他仿佛睁开了眼,但只是一瞬,那千钧重的眼皮便自动合上。
他恍惚记得看到了什么:黑的……长发……红的……
没有了……这一瞬记忆很快自他脑子里抽空,如同他身体内渐渐抽空的血……
不知不觉,痛也渐渐消了……他蜷曲着抠进泥土的手指慢慢松开。
轻飘飘,暖融融。
像要飞起来。像母亲的怀抱。像要在母亲的怀抱中飞起来……
“娘……”齐云唇舌蠕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
这一丝声音若有若无,一阵风便可将之湮灭。
然而偏偏,偏偏它传入齐帧耳中。
齐帧顿了一顿。
这是致命的停顿。
停顿下来的是他的动作,唤醒的却是他的心。
这是致人活命的停顿。
那一瞬,你不会猜的到齐帧在想什么——他想到了尸骨。
身后篝火下点燃的尸骨。镇上失踪牛羊的尸骨。被他吸干血液而亡的牛羊之尸骨。
他在想齐云即将与它们一样。
齐云尸骨所燃着的火焰会否格外漂亮?
“不!”
齐帧抱着头痛苦地嘶吼出声。
他无法继续想象。
想象那个叫他哥哥、抱着他胳膊入睡的齐云,被他变成一具尸骨,在烈焰中无声燃烧。
“齐云……云儿?云儿!你醒醒!求你……醒醒!”
齐帧慌张晃动齐云的身体。
单单薄薄,纸片儿般的身体。
按道理来说,慌张这种情绪,是不该频繁出现在齐帧身上的。
但很多时候,世界它很操蛋,它讲钱权势力、讲面子也讲感情,就是不跟你讲道理。
道理,特别是没有什么实质东西支撑的道理,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之一。
所以齐帧慌了。
慌得彻底而无助。
他能做的,仿佛只有将齐云紧紧扣在怀里,抖着嘴皮子求他醒来……
然而,嘴皮子,只是世上又一样无用的东西罢了。
何况,他忘了,他那样凉,没人会要一个寒凉如铁的怀抱……
所以轻轻地——真的只是轻轻地,齐云他呼吸弱不不闻的身体,冷得颤栗了一下……
6
6、06、小温馨 。。。
齐家度过了一个不一般的夜晚。
这个夜晚在开始之前,便显出了一些不同寻常。
夜晚之前是黄昏。
血一样的黄昏。
齐家的几个小少爷踏着血色黄昏走进了家门,姿态那叫一个趾高气昂。
是的,他们并没有打到虎,但那又如何呢?
没有打到虎,只是虎的错而已。说不定,这只虎藏头露尾,纯粹是被齐家的少爷们吓破了胆。
是,没有打到虎,他们比不过偶像武松大人,但他们至少也是敢于上山打虎的英雄嘛。
就是在这样的自我与相互激励中,他们带着辘辘饥肠走向了齐家的餐桌。
餐桌前,他们直面了一个女人。
一个坐姿十分端庄、神色却十分焦灼的女人——二奶奶宋岚。
不需她开口,小少爷们纷纷想起来了:糟糕!他们似乎丢了一个人……
这顿饭是没办法吃了。
宋岚捂着心口,在一桌子丰盛饭食面前哀婉地倒了下去。
母子连心,宋岚觉得痛。
痛的不明不白、痛得撕心裂肺。
她这一倒,倒出了一阵鸡飞狗跳。
有人去请大夫,有人上山寻人,有人立成一排站在老爷子面前挨板子。
闹到月上中宵,才见人回了。
齐云和齐帧回了。
齐云伏在齐帧背上,脸色青白死寂,半天看不出来喘不喘气。
此情此景,使得刚醒来的宋岚呜咽一声,又倒下了。还连带倒下一个老太太。
如此阵仗,吓坏了出诊的老大夫,急哧哧不知先诊哪一个。
关键时刻,齐老爷子板着一张脸发话了:“先看小的!”
齐帧将齐云轻轻放在榻上。
还没松手,齐老爷子似乎嫌他动作慢,一把将他推开,把大夫让到床前。
齐帧怔怔后退几步,很快便被人挤开。
小小人儿躺在榻上,众人纷纷围拢,大夫眉头愈夹愈紧……
一张张脸、一张张口、一双双唇……纷纷扰扰,扰扰纷纷,齐帧情不自禁地后退、再后退……
他想退出这一方天地、一爿世界。
想逃出这有情万物、无情人间……
他便真逃了。
浑浑噩噩,他走回自己房间。
平躺床上,闭阖双眼。
假寐。
只有假寐,只能假寐。不记得多久了,几月?几年?他不曾真正入睡。
他邪恶的身体与焦躁的灵魂拒绝入睡。
又或者,作为跌堕出六道轮回的生灵,他不需要入睡。
至多,他双手交叉平放胸前,做出一副安详入睡的样子。
欺人亦自欺。
可是今夜他无法安详。
空。
身边没了熟悉那人,他觉得空。
空有许多种。五蕴皆空的空,与独守空闺的空必然不同。
齐帧的空既非前者,亦非后者。
他以血为食,早该摒弃人伦,偏偏七情六欲残存,喜怒哀惧未灭。偏偏。
偏偏做了非人非鬼的四不像。
他的空是上不得亦下不去。
是大千世界,万象纷呈,他却茫茫四顾,无处安身。
蒙蒙昧昧,齐帧又站起来。
夜色浓醇,月华如水。他痴痴举步,裹挟一身寒凉,走进齐府中厅。
厅中灯火通明,该散的都散了,宋岚亦在自己房中昏迷着,齐云这里便只剩几个下人守着。
见齐帧来,昏昏欲睡的下人们急忙打起精神来叫一声“少爷”。
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