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想这就是令她病情好转的关键——我把手浸在热水里,再用温暖的双手非常缓慢地替她摩擦全身。我想要借用摩擦,把生命力注入她那冰冷的身躯。这个动作我大约进行了半个钟头。
做完之后,我拿了一条干净温暖的毛巾,盖在她的身上。她开始用非常生硬的姿势,慢慢站起来,拖着身子走过厨房,但很快就再度蹲下来,她的力气用光了。可她总算开始自愿行走了。
第二天我询问兽医,替猫摩擦身体是否会对病情有所帮助。他们说,这应该没什么帮助,而他们认为,她病情好转,是因为打针发挥了功效。但不论真相如何,可以确定的是,黑猫在我替她清洗和摩擦身体之后,终于开始露出了一线生机。接下来十天,兽医每天都替她打葡萄糖补充体力,而我继续强迫灌她喝我用肉汁、清水和葡萄糖调制的恶心补品,另外,我还固定一天替她做两次按摩。
而在这段时间内,可怜的灰咪咪完全受到冷落。我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处理。照顾黑猫已让我感到心力交瘁,实在挪不出多少心思来理会灰咪咪。但灰咪咪可不愿接受施舍,她向来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她要不就当老大,要不就干脆谁都别理她。她索性采取疏离政策,不论是在肢体和情感上,全都变得淡漠疏远,只是在一旁静静观望。有时她会小心翼翼地走到如死尸般的黑猫身边,低头闻一闻,再转身离去。有时她在闻黑猫的时候,身上的毛会全都竖起来。在黑猫爬到寒冷的院子里去等死的时候,曾有一两次,灰咪咪也跟着一起走出去,坐在几步之外瞅着黑猫。但她似乎并没有恶意,她从来没企图要伤害黑猫。
在这整段时间内,灰咪咪既不玩耍,也不耍她的老把戏,甚至没再对食物提出任何特别的要求。她没人疼没人哄,睡在卧室角落的地板上,不再蜷缩身体,卷成一个华丽的大毛球,而是蹲伏在那里,凝视着床上那受到百般呵护的黑猫。
黑猫渐渐康复,而真正的痛苦才开始到来——至少对人类来说是如此。也许黑猫自己也有同感,她原本一心想死,却被强迫活了下来。她就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猫,或是衰弱的老人一样,一切全都得从头学起。她开始随地便溺:似乎完全忘了猫砂盆的功用。她吃东西变得困难而笨拙,老是弄得满地都是。而且不论走到哪儿,她随时都有可能突然瘫倒在地,蹲伏在地上茫然瞪视前方。这实在令人感到万分难过:这头奄奄一息、神情冷漠的小野兽,总是维持一贯僵硬的坐姿,从不蜷缩身体,或是伸展四肢躺平。她总是凝视着远方——她那呆滞疏远的眼神,使她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头死猫。有段时间,我甚至担心她或许已经有点儿精神失常了。
但她的情况变得越来越好。她不再随地便溺。她乖乖地吃东西。然后有一天,她终于不再摆出平常那种蹲伏的等待姿势,回想起她其实可以蜷缩身体,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休息了。她先试着躺了两三次,她的肌肉似乎已忘了该如何运作。然后,她终于顺利地蜷卧在地,鼻子贴着尾巴沉沉睡去。她又重新变成一只猫了。
但她还是不肯舔理皮毛。我试图提醒她,抓起她的一只前爪去磨她的脸颊,但她硬是不肯使力。现在还不到时候。
我有事必须离家六个礼拜,只好请一位朋友代我照顾两只猫。
等我回到家,一踏进厨房,就看到灰咪咪坐在餐桌上,又重新夺回猫老大的地位。而黑猫坐在地上,披着一身干净亮丽的皮毛,舒服地打着呼噜。
家中又恢复了原先的权力平衡状态。黑猫仿佛完全忘了自己曾生过一场大病。但这场病依然留下了一些后遗症。她的肌肉并未真正复原。她的臀部变得有些僵硬:虽然可以蹦跳自如,但动作已不像过去那么干净利落。在她背上靠近尾巴的地方,有一片皮毛变得特别稀疏。另外,她脑海中依旧残留着生病时的痛苦记忆。一年后,她耳朵有些轻微发炎,于是我带她到兽医诊所去看病。我把她放进猫篮,带她去诊所,她看来一点儿也不在意。我们坐在候诊室里等待时,她也显得无所谓。但我一把她抱进诊疗室,她就立刻开始发抖流口水。他们把她带到里面的房间去替她清耳朵,她过去曾在那里挨了许多针,等她回到我身边时,已经吓得浑身僵硬,口水淌个不停,而且好几个钟头不停发抖,好容易才恢复镇定。但大致说来,她还算是一只拥有正常本能的正常猫咪。
第六章
或许是因为曾经如此接近死亡,黑猫后来的食量变得非常惊人:我们可以在黑猫身上,看到补偿心理的生动范例。
她的食量是灰咪咪的三四倍,而当她发情的时候,胃口更是好得吓人。灰咪咪发情时已经算是够热情的了,但黑猫简直就是如着魔般的疯狂无比。有整整四五天的时间,我们这些人类满怀敬畏,亲眼见证到这股不屈不挠、专注无比的强大的自然力量。黑猫用狂乱的呼噜声,满地打滚的激烈动作和乞求人类爱抚的强烈需求,来宣告她已经开始需要交配了。她对我们的双腿、对地毯、对任何一只手,做出交配的动作。黑猫在花园里到处尖声嘶吼。黑猫扯起喉咙,大声抱怨说,不够,根本就不够——但接着她就不再沉迷于性欲,变成了一位百分之百的全职母亲,对其他任何事物全都失去了兴趣。
黑猫第一胎小猫的父亲,是我们这里的生面孔,一只年轻的虎斑猫。在那年夏季,这个地区“猫口”结构有了相当大的改变。那些活体解剖专家,或是猫皮供货商,又在我们这个街区大肆劫掠,一夜之间,就有六只猫失去了踪影。
黑猫可选择的对象有:英俊的虎斑猫,一只黑白花长毛猫,一只身上有灰斑的白猫。她喜欢的是虎斑猫,而她也顺利达成心愿。但她另外还找了一只别的公猫作些调剂。在她开始发情的第二天晚上,我观察到以下的情景。
黑猫已经跟虎斑猫持续交配了好几个钟头。她跑进玄关,希望他追上来。她在地上打滚,等待。虎斑猫走进来找她,低头望着她,舔她,而她满地打滚,做出种种媚态撒娇,最后他忍不住伸出一只前爪按住她,仿佛是在说,拜托你安静—下好不好。他蹲坐在一旁,用一种溺爱纵容且深情款款的态度,按住那纠缠不休的烦人黑猫。她在他爪下扭动身躯,百般恳求。安静一下。他说。然后她挣脱他的爪子,飞奔到花园,再回头看他有没有跟过来。他跟是跟了过去,但动作却有些慢吞吞的。那只黑白猫正在花园里等待。我们家黑猫在地上打滚,想引诱虎斑猫,但他却坐在原地舔毛,显然根本懒得理她。但他一直在盯着她。她开始跑到黑白猫面前打滚。虎斑猫跟着走过去,蹲在一旁望着他们。在黑猫和黑白猫交配的时候,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观察。他们交配的时间很短。黑猫暂时挣脱她新伴侣的怀抱,显然只是把这当做一种调情的方式,而虎斑猫立刻赶过去掴了她一掌,来惩罚她的不贞。接着他就自己爬到她身上。他完全没必要去理会或是惩罚那只黑白猫,在这三四天中,黑白猫偶尔可以逮到几次机会,好和黑猫云雨一番,而虎斑猫虽然会赏黑猫一掌,但下手并不会太重。
猫跟兔子一样多产。黑猫产下六只小猫。一只淡灰色小猫,两只小黑猫和三只黑白小花猫,所以光就生殖力来看,她的候补性伴侣,显然比她钟爱的虎斑猫要强多了。
她跟灰咪咪一样,完全违反母猫应该在黑暗隐匿处生产的自然法则。她喜欢到总是有人在的房间生小猫。那时住在我们这栋楼顶层的女孩正在准备考试,因此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黑猫把她的皮椅当做产房,在灰咪咪的注视下产下小猫。有一两次,灰咪咪爬到皮椅扶手上,伸出爪子去碰小猫。但在这方面,做了母亲的黑猫可是自信十足,她立刻出面制止,毫不含糊地把灰咪咪赶下去。
黑猫生产的过程十分顺利,而且动作非常迅速。我们就跟往常一样,再度经历一次那难熬的过程,眼睁睁地看着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小猫一一出现。她每生出一只,我们就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这是最后一只,但愿她这胎只生两只或三只小猫。我们也跟以往一样,打定主意最多只留下三只小猫,其他全都得处理掉。但是等母猫把小猫舔干净,小猫爬起来,把小爪子搭在妈咪胸前,活活泼泼地开始吸奶,而母猫在一旁打呼噜,并露出得意的神情时,我们又忍不住心软了,哪会有人舍得下手杀死这些小可爱。
黑猫跟灰咪咪不同的是,她一刻也不愿跟小猫分开。每当有四五个人环绕在她和小猫身边,不停地夸奖赞美她,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灰咪咪在受到称赞时,常会摆出傲慢的神情,懒洋洋地打着呵欠。而当黑猫窝在小猫堆里,听我们赞美她既聪明又美丽时,她也会不自觉地打呵欠,但神情却显得十分愉悦,她露出她那鲜艳的粉红色嘴唇和粉红色舌头,跟一身漆黑的皮毛形成强烈的对比。
做了母亲的黑猫有着大无畏的精神。每当小猫待在屋子里,而有其他猫闯入家里时,黑猫就会迅速冲下楼梯,尖声怒吼地朝他们扑过去:他们全都会被她吓得连忙蹿过围墙溜之大吉。
灰咪咪可不是这样,每当家里有不速之猫出现时,她就会低声咆哮,摆出种种威胁警告的姿势,等人类前来处理。只要一有人出面替她撑腰,她就会扑过去追赶那些闯入者——但在人类出现之前,她是绝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要是一直都没人过来帮她,她就会等黑猫来替她当打手。黑猫展开攻击,灰咪咪等她先动手,再跟在后面摇旗呐喊。黑猫一完成任务,就行色匆匆地直接跑回家里。但灰咪咪这没用的家伙,却好整以暇地慢慢蹓跶,不时还停下来舔舔毛,然后再躲在人类双腿或是一扇门后面,发出挑衅的尖叫。
文在黑猫忙着照顾小猫的时候,灰咪咪几乎可算是完全恢复了以往的个性,但跟过去自然仍有些差别。她晚上大咧咧地在我的床上四处闲晃,选择她喜欢的位置,现在她已不再钻到床单底下,或是趴在我肩膀上,反倒喜欢紧贴着我的膝盖弯或是脚底。灰咪咪轻舔我的面颊,眺望一下窗外的夜色,看看树木、月亮、星星、晚风,或是其他那些现在已跟她毫无关联的野猫,再躺下来休息。到了早上,她若是希望把我叫醒,就会蹲坐在我的胸膛上,用脚掌轻拍我的面孔。我要是侧躺的话,她就会蹲在我面前,紧盯着我的面孔。她的爪子是如此轻柔。我张开眼睛,告诉她我还不想起床。我闭上眼睛。猫咪用爪子轻拍我的眼睑,舔我的鼻子,开始在距离我面孔只有两英寸远的地方大声打着呼噜。我要是再继续躺着装睡,猫咪就会轻咬我的鼻头。我忍不住大笑着坐起来。她一看到我坐起来,就立刻跳下床飞奔下楼——若是在冬天,这就表示她要我替她开后门;若是在夏天,就是要我赶快喂她吃早餐。
人黑猫觉得自己该起床的时候,就会从这栋楼的顶层走下来,坐在地板上望着我。有时我会察觉到,有对固执的黄眼珠正在盯着我瞧。她站起来攀上床。灰咪咪发出微弱的低吼。但黑猫现在有一整窝小猫替她撑腰,她非常清楚自己应享的权利,所以她根本一点儿也不害怕。她理都不理灰咪咪,径自绕过床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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