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灰咪咪的世界就在一夕间风云变幻。她的儿子早就被人订下,现在他的主人终于表示要把他接回家,于是他就这样离开母亲,搬到肯辛顿去住了。四只小猫已全都找到了新家。我们决定就到此为止,以后绝对不让她再生小猫了。
我当时并不清楚该怎样替母猫做结扎手术。我只晓得有人会替猫“去势”,不管公猫和母猫都是用这同样的字眼。我去询问英国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而他们一口咬定这个手术非做不可。这种态度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每个礼拜都得除掉好几百只流浪猫——他们过去可能都是某人的“心肝宝贝小猫”,只可惜一长大就失宠了。不过,英国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那些小姐的语气,倒是跟我们街角杂货店的老板娘一模一样。每当我顺道弯到杂货店,设法替家里的小猫找主人的时候,她总是说:“可怜的东西,你怎么忍心让她受这种苦哩,我觉得这实在太残忍了。”“母猫生小猫,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嘛。”我嘴巴虽硬,暗地里却心虚得很,因为到目前为止,灰咪咪所展现出的每一项母性本能,全都是在别人威胁强逼下而不得不作出的妥协。
我跟街坊邻居们的社交往来,全都跟猫脱不了关系——有哪家猫咪丢了,又有哪家跑来一只陌生的猫,要不然就是隔壁小孩到家里来看小猫,或是探望他们准备领养的小猫。而他们每一个人,全都毫不例外地坚决表示,让猫这样接二连三地生小猫,实在是太残忍了——有些人是热心激动地努力劝诫,有些人是歇斯底里地愤怒指控,另外还有极少数人,会用我母亲那种下最后通牒式的不悦语气冷冷讽刺:“是啊,又不是你自己受苦,你当然无所谓啦!”
当时在我们街角有一家蔬菜店,现在这家店早已关门大吉,主要是因为超级市场所带来的竞争压力,但老板自己坦承,这是一间家传老店,而他并没有子女可以继承家业,所以只好把店收起来。这位老板是个老光棍,看起来活像是个胖嘟嘟的老男孩,他的面颊紫红得几近泛黑,就跟那位摆蔬果摊的老女人一模一样,而他经常唠唠叨叨地数落女人:“她们就像母鸡下蛋似的,一胎接一胎生个没完,却从来不肯好好照顾他们,你说是不是啊?”他自己连一个孩子也没有,却老是自以为公正地批评别人家的小孩。
但话说回来,他家里有一位八十几岁的老母亲,长年卧病在床,事事都需要别人照顾——这些苦差事全都落到了他的头上。他的兄弟和三个姊妹全都结婚了,他们家里有孩子要养,因此他们一致决定让他来奉养母亲。光是抚养孩子,就已经让他们忙得喘不过气来了,所以照顾老母亲,当然就是那个未婚兄弟的责任啰。
他待在他那狭小的店铺中,站在摆满瑞典芜青、大头菜、马铃薯、洋葱、胡萝卜和包心菜的架子后面。在我们这种区域,其他蔬菜就算有钱也买不到,除非是被冻伤的烂货。他望着那些在街上冲来冲去的孩子,嘴里叨念个不停,用尖酸刻薄的言辞狠狠数落他们的母亲。
他大力赞成把灰咪咪给“阉”了。这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的人,太多的动物,而食物却这么少,你看这几天根本没人上门来买东西,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
我打电话询问过三位兽医,想知道是不是非得把母猫的子宫和输卵管全都切除——他们可不可以只替她结扎输卵管,让她至少还可以保有正常的性生活?三位兽医全都坚决表示,最好还是要把所有器官全都拿掉。“所有生殖器官。”其中一位兽医说。我有位女友的妇产科医生也是这么说的,“我会替你把猫所有生殖器官全都拿掉。”他说。
真有意思。
H和S是葡萄牙人,他们说,在葡萄牙,每当中产阶级妇女去参加午茶宴会的时候,她们总是爱讨论她们动过的手术和各种妇女病。她们在谈论这些器官时所用的名词,就跟提到鸡内脏时毫无差别:“我的内脏,你的内脏,我们的内脏。”
真的是很有意思。
我把灰咪咪装进猫篮,带她去看兽医。她这辈子从来没被关过,她一路上不停地抱怨——她的骄傲和自尊心都受到了伤害。我把她留在兽医那里,直到下午才去接她。
她窝在猫篮里,浑身散发出麻醉剂的药味儿,神情呆滞,虚弱无力,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她腹侧的毛被剃掉一大片,露出灰白色的皮肤。而在那¨。电子书 ;ZEi8。COm电子书 ;。电子书; 。电子书¨光秃秃的皮肤上,有着一道大约两英寸长、用鱼肠线缝合起来的红色伤口。她望着我,那对巨大的黑眼睛中充满了惊恐。她知道她遭到了背叛。出卖她的人是她的朋友,也就是那个平常喂她、保护她,跟她同睡一张床的人。她受到非常大的伤害。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我带她坐出租车回家,一路上她不停地呻吟——用一种绝望、无助,被吓坏了的嗓音“喵喵”哀叫。回到家以后,我把她放到另一个篮子里,因为我担心原先的猫篮,会让她不断回想起兽医和她所经历过的痛苦。我替她盖被子,把篮子放到暖气旁边,坐在她身边陪伴着她。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她伤势严重或情况危急。她已经被吓傻了。我想世上任何生物,在有过这种惨痛的经验之后,是绝对不可能会真正完全“复原”的。
她一动也不动地在篮子里整整躺了两天。然后她才非常困难地爬出来,到猫砂盆去上厕所。她喝了一点牛奶,再爬回去,躺下来休息。
过了一个礼拜,她的毛就重新长出来,遮盖住那片有着丑陋疤痕的裸露皮肤。没过多久,我就得带她到兽医那儿去拆线了。这段旅途比第一次还要惨烈,因为她现在已经明白,猫篮和汽车的律动,所代表的就是痛苦与惊恐。
她在猫篮里拼命地尖叫挣扎。根据我的经验,出租车司机向来都非常帮忙,而我碰到的这位好心司机,还特地把车子停下来,让我试着安抚她。但接着我们两人都看出,长痛不如短痛,最好还是尽快赶路把事情给办完。她拆线的时候,我站在一旁等待。她用力挣扎,死都不肯进猫篮,我只好用蛮力把她塞进去,带她搭同一辆出租车回家。她吓得尿了出来,凄厉地不停哭号。这位出租车司机是个爱猫人,他忍不住说,“那些兽医怎么不想办法替猫发明一种节育方法呢?光只为咱们自己方便,”他说,“就任意剥夺他们真正的天性,这根本就说不过去嘛。”
当我踏进屋里,打开猫篮时,已恢复行动能力的灰咪咪,立刻一溜烟地逃到屋外,爬到大树下的围墙上,又再次瞪大眼睛,露出惊恐的神情。她直到晚上才进屋里来吃东西。而且她当晚睡在沙发上过夜,没再爬上床来跟我一起睡。她有好多天都不让任何人摸她。
在动过手术的短短一个月之内,她的身材就完全变了形。她像吹气球似的迅速膨胀,失去了她原有的纤细优雅。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线条都变得粗蠢了许多。她的眼睛松弛,布满皱纹,她的脸型变宽。转眼间她变成了一只虽然还算漂亮,但却浑身肥肉的大胖猫。
至于她个性上的改变,嗯,我想另外还有些别的原因,她在动手术的同一时期,遭受到其他一些生命中的重大打击——她失去了她的小公猫朋友,失去了她所有的小猫,还有黑猫的到来。
而她的个性确实变得不同了。她的自信心受到严重的伤害。过去家中那位美丽的女暴君,此刻已不复存在。那骄纵蛮横的傲人魅力,当她偏头凝视,眼波流转时,那种撼人心弦的万种风情——已全都消失无踪。当然,她还是会耍一些献媚讨好的老把戏,比方说,四脚朝天地在地上滚来滚去,等别人赞美她,或是扒着沙发边缘前进,但在使出这些花招前,她都会先迟疑好一阵子,才会开始采取行动。她不确定这些花招真的能讨人欢心。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根本无法确定任何事。也就是因为如此,她就变得特别固执。她的性格变得尖锐了许多。只要稍稍冒犯到她的权利,她就会变得非常暴躁易怒。她心中充满了怨恨。你必须想办法去逗她开心。她对围墙上那些公猫,那些她过去的崇拜者全都凶得要命。换句话说,她变成了一只阴阳怪气的老处女猫。我们对这些动物做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我们实在是别无选择。
由于种种令人忧伤的原因,小黑猫失去了她的家,成为我们家的一分子。如果她是一只公猫,或许就可以跟灰咪咪处得融洽一些。可惜她是只母猫,而她们两个只要一碰面,就好像跟对方有深仇大恨似的,蹲伏在地上恶狠狠地互相瞪视,甚至一连瞪上好几个钟头。
那时灰咪咪肚子上的毛还没长全,她气得不肯睡我的床,除非我千哄万哄,才肯吃点儿食物。她很不快乐,对自己失去信心,但有件事,她倒是打定主意绝不妥协:她死都不会让黑猫取代她的地位。
但以黑猫的立场来看,她知道自己以后要住在这里,所以她才不会这么容易就被赶走哩。她不会真的去跟灰咪咪争:灰咪咪比她大也比她壮。她窝到椅子角落,背后有墙保护,眼睛紧盯着灰咪咪,一刻也不曾松懈。
等敌人睡着以后,黑猫才走过去喝点儿水,吃些东西。她低头俯瞰花园,在她戴着漂亮的红项圈红绳子踏进我家大门时,就有人牵她到那里散过步,让她仔仔细细地观察环境,所以她对花园感到相当熟悉。接着她就开始检查这栋房子,每一层楼都不放过。最后她决定待在我床上。灰咪咪哪容得黑猫这么嚣张,她立刻跳上床,龇牙咧嘴地“嘶嘶”怒吼,把黑猫赶走,占据她在我床上的老位子。黑猫后来在沙发上找了个地方睡。
黑猫的个性跟灰咪咪截然不同。她是一只稳重固执、谦逊朴实的小野兽。她在遇见灰咪咪之前,完全不懂任何卖弄风情的伎俩:她不会装模作样地摆姿势,不懂得献媚讨好,不会故意满地打滚,蹦蹦跳跳,也不会故意卖弄炫耀。
她知道自己不是家里的第一只猫,灰咪咪才是这儿的老大。但身为第二只猫,她也该享有分内的权利,在这方面她绝对坚持到底誓不妥协。这两只猫其实从来没真的打过架。她们只是用眼神进行激烈的决斗。她们分别坐在厨房两边,一对绿眼睛和一对黄眼睛,眨也不眨地互相瞪视。灰咪咪要是认为黑猫的行为超过她所能容忍的范围,她就会发出微弱的咆哮声,并稍稍绷紧身上的线条,摆出恫吓的姿势。这样黑猫就会立刻打消念头。灰咪咪睡在我床上,黑猫不准踏入这个禁区。灰咪咪可以坐在餐桌上,黑猫连想都别想。每当有访客到来时,灰咪咪总是一马当先地跑到门前迎客。更过分的是,食物要是没切成小块,搁在洗得干干净净的碟子上,摆在干净清爽的厨房地上,灰咪咪可是完全不屑一顾。至于黑猫呢,只要把食物放在原先的角落就行了。
黑猫对这一切不公平的待遇全都逆来顺受,并用谦逊羞怯的方式对家里的人示好,“呼噜呼噜”地在我们腿边打转,“喵喵”叫着跟我们说话——她同样也有暹罗猫的血统,但她在跟我们撒娇的时候,总是会分神斜睨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灰咪咪。
她的行为跟她的外表不太搭调。像灰咪咪就是名副其实地表里如一:她的外表决定了她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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