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他眨眨眼,皱眉看我:“呦……唔呦……”
我把他的杯子拿过来,喝了一口,不像是牛奶过期的样子。
“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慌张地站起来朝外面走去。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马上反应过来跟了出去。他走得很快,在门口的地方突然间身子一矮倒在了地上。
我紧张地跑过去,脑海里闪过无数想法。是这几天精神紧张所以生病了还是吃了不对的东西?又或者人鱼变成人形会消耗生命力?
他就匍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有一个刹那我因为他这个样子吓得心跳加速,但是他就好像感应到我的紧张,抬起头望了我一眼。
然后细细的银色光线从他的身体中钻出来缠绕住他的双腿的部分,组成一个密实的光茧。蕃红色波浪一般的长发仿佛被看不见的水流荡涤,红色溶解在水波中,取而代之,灿银星光的头发重新覆盖住他的身体。那双金绿色的眼睛也在一刹那褪色又染上暮色般的蓝紫。
他变身了,变回了人鱼。
这个过程仅有几秒钟,但却非常耗费力气,他瘫在地上半天没有动,而我也不敢去搀扶他。因为他的皮肤就好像那次失水症状时一样发僵干裂开,甚至比那一次要严重得多,血液沿着干裂的皮肤冒了出来。就像他的眼泪一样,离开他的身体之后就凝结成晶体,然后在空气中发出滋滋的声音消失不见。
他几乎体无完肤,让我就算想抱他去水里也无从下手。我匆忙去取了一盆水来,小心淋在他身上。
水的效果立竿见影,人鱼的皮肤吸足水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恢复的肌肤柔白莹润,仿佛在夜色中发光的夜明珠。
他果然是水的精灵,然而变化成陆生的人类居然要忍受这样的痛苦……
我想到我喝醉的那个晚上,他变成人类将我扶到家里,为我担惊受怕,又要独自忍受变身回来的痛苦,自己爬去找水又爬回来照顾我。
人鱼……
“呦咿……呦呦。”
见我沉思不语,他伸出手摸摸我的面颊,然后把脸靠上来蹭了蹭。光滑凉润的皮肤在我的脸上摩擦,说不出的舒适感。
这样疼,他这次竟没有哭,还有一脸变身成功的得意样子。
“呦~”
我抱住他,我知道他是害怕我担心。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大概摸清了人鱼变身的规律。一般会在他找不到我以及着急的时候变身,比如我在楼上他想要爬楼梯,或者我出门他想要出来找我——为此我不得不在门上加上更加复杂的锁,我可不希望他不穿衣服跑出去。
还有几次诸如我们坐着看书,他忽然就变成了人类,我也不大明白这是为什么。
为了减少他变身产生的痛苦,我的口袋里除了他的糖盒子以外还放上了装着清水的小喷雾瓶。在他的上衣口袋也放了一瓶。为他喷水变成了我这几天以来继帮他挤牙膏之外的又一项日常活动。
维持人鱼形态的时候由于人鱼自然的亲水力,皮肤上会包裹一层肉眼看不见的水膜,而在人类形态的时候就做不到。但我发现如果在他人类形态时经常给他的皮肤喷水保持湿润,他在变回人鱼的时候就不会出现干裂到出血的症状。
并且他自己也大概掌握了变身的时机,一般情况下都能在变回人鱼之前先进入他的池子里。
像那天一样的出血状况再也没有发生过,这让我大大舒了一口气。
上次被否决掉的在家里装吊篮升降装置的计划重新启动。这样就算不变身人鱼也可以上来找我。但是出乎我意料,他居然很讨厌这个东西,甚至在支撑吊篮的缆绳摇晃的时候他还会吓得瑟瑟发抖。
好吧,他是海洋生物,让他过度到天空领域的确是太勉强了。
不过他倒是不介意和我一起坐。我也在里面的时候他就会高兴地抱紧我,还不停地拍打尾巴,上上下下玩得不亦乐乎。
这大概就跟明明很害怕过山车还一定要坐是一个道理吧?
幸好我做了个能够支撑两个人的装置……
当我不在的时候,他就宁愿变成人形走上楼也不肯单独坐它。我专门为了他而组装的升降工具就这样正式变成了娱乐设施。而且到头来,他上楼使用的最多方法还是由我抱上去。
我捏捏自己的手臂,揣测肌肉一定发达了不少。
自从我醉酒那天之后,人鱼每晚都要在我的房间里睡。我也就随他去了。反正即使我不答应他也会自己上来,要不然就一边叫我的名字一边水汪汪地看着我,我便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了。
专门为他挖的水池也就正式成为了除吊篮之外的另外一个娱乐设施。
大约又过了十来天,人鱼完全掌握了变身的技能。一次大概能够维持人形三到四个小时。他也终于肯好好地完整穿上衣服了。
知道他能够变成人类之后,我每天都要抽出两个小时来专门教他说话,但我毕竟没有接触过牙牙学语的小婴儿,所以不拿手这个。我们的进度很慢。看来要将人鱼介绍给小镇里的人认识,还需要等很久的时间。
除了我的名字之外,他目前只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单词。毫不意外,最先学会的是诸如糖,抱,蛋糕这一类的词汇。他在人鱼形态的时候也能够发音,不过不是非常清楚。
他学会了这些词越发得意,要么就是伸出手不停地对我说“抱”,或者就缠着我“糖糖糖糖”地要个不停。
十足的小孩子。
但这样下去可不行,他有着成年人的样子,我不能对别人介绍他的时候说这是我的画家朋友,心理年龄大约三岁……
我只好皱着眉头:“糖Yes,糖糖No。”
他水光盈盈地看着我,英秀的眉毛皱成一团,用控诉的神情看着我:“苏……呦咿……苏……”
……
我赢不了他这个绝招,千分之一秒不到就败下阵来。
二十二
夏天已经正式到来了。
人鱼果然怕热,快到中午以及午后的那段时间他总是显得无精打采。我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就陪他在他的房间呆着。他在水里自己玩,我就在一边看书。有时候他也会从水里出来蹭到我旁边然后靠着我睡一会儿,但用不了多久就热得自己回去水里了。
我考虑去买一些冰回来,等到天气再热一些的时候就放在房间里降温。这个小镇冬暖夏凉,我平常连扇子都不需要,更不要说空调。我也不大喜欢空调,总没有自然降温来得舒适。
到了大约仲夏的时候,人鱼就很少在白天离开水,也已经不怎么喜欢变成人类跟在我后面转来转去了。以往我做家务的时候身后总是有个尾巴咿咿呦呦地跟着,现在突然清静起来竟觉得非常不习惯。
晚上他仍旧要粘着我睡觉。我倒不会觉得难受,他的体温在夏季抱着非常舒服,但是对于他来说可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他总是晚上热得睡不着,却非要枕在我怀里不可。
这个固执的家伙!
我只好搬到楼下去住,并且严厉地叫他睡到自己的贝壳床上去。他泪眼朦胧,可怜巴巴地看了我好久,这次我忍住没有妥协。
无论如何身体健康是在第一位的。
于是自此以后,我每天又多了晚上哄他睡着然后再把他抱去水里睡觉的工作。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保姆。
也许以后可以去领养几个小孩子,生活就不会太寂寞了。
人鱼……会离开我吗?
我清楚地明白他和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也有他不可能一直像这样陪在我身边的预感,但是这个问题我并没有提示自己去理清。
人鱼的玻璃珠拼贴壁画已经完成了大半面墙。
不得不说他很有艺术天赋。
他用蓝紫色以及金色描绘晨光中的大海。无论是色泽变化还是光线过度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对于业余的人鱼来说。他喜欢静坐在地上凝望自己的作品,会微微皱起眉头,又有一副深思的神情。我猜测这是他故乡的某一片海面,但他似乎也记不清楚了。他显然想依靠自己的画想起什么,但是并不成功。
我也希望从他的画中发现一些关于他来处的线索,但是这样的海面太普通了。连同海边的礁石也随处可见。只有一些纵向穿过的阴影显得有些与众不同,这也许是唯一的突破口。但是它们太模糊。
我考虑为人鱼买一套画具,或许能加优良的道具能够让我从他的画中发现更多的线索。就算发现不了,作为一项消遣也不错。
说到消遣,人鱼最近爱上了水果,连鱼都吃得少了。
他最喜欢的是西瓜,一整个切开两半,然后捧住用勺子挖着吃。
有时候我也会陪他一起。
记忆中有这样的场景。夏季炎热的风,树荫,沙沙的树叶拂动的声音,鸣蝉,小矮桌和光着的脚。我和什么人一起捧着西瓜坐在小凳上,互相比赛谁吃得快,谁的瓜子吐得更远。
那段记忆非常地模糊,就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似的。
我知道那个人不会是爱丽丝。虽然母亲很宠爱她,但也决不允许她这样失却优雅与尊贵。爱丽丝吃水果的时候都由保姆切成小块,然后拿着银色的小叉,吃得斯文秀气。
不是爱丽丝,我就更不清楚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越想想清楚,它就越仿佛时间漏斗中的沙,飞速流逝,倏忽不见。
隐约听见模糊不清的笑声,叫嚷声,无数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跳动着。
头很疼……
那些零碎跳动的画面好像烟火聚拢又四散,过于强烈的光线将眼睛刺得生疼。但这明明只是记忆而已,并非发生在眼前的事情,为什么会有这样强烈的感觉?
我手上的勺子掉了下去,清脆的撞击声仿佛隔了无数空间一般遥远,但它是连接现实的丝线,将我的神智一点点唤回。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倒在地上,人鱼紧张地拥着我。冷汗竟然已经湿透我的衣襟,我仿佛是离水的鱼一般艰难呼吸着,头脑钻痛,浑身早没有了一丝力气。
这是……怎么回事?
人鱼也急得满头是汗,他抱着我,小心翼翼不敢乱动,好像害怕一动我就会碎成粉尘。他一着急就变成了人类,金绿色的眼睛水光潋滟,原本红润的嘴唇却吓得发白。他断断续续叫我名字,夹杂着呦呦的声音,想要问我却不知道要怎么说,紧张得脸通红。
我虚软地抬手擦擦他的面颊,揉一揉他的头发:“没事了。”
一开口,声音沙哑得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听见我开口说话,眼泪才终于流了下来,把我紧紧抱住,然后将头埋到我的胸口听我心跳的声音。
“苏……”他的声音闷在我怀里,带着鼻音,害怕又委屈。
“对不起,又吓到你了。”
“苏……苏,呦……苏……吓……”
“我知道,我知道。”我放缓声音,用手拍着他的背,慢慢安抚他,“我没事了。”
他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一样被我抱着,一抽一抽地哭泣。
那天之后,他又恢复了对我寸步不离的跟随。我知道他是害怕了。他也许还不懂死亡这一类概念,但是野性的直觉却让他对我身体的异状非常担忧。
我也很担忧这件事情,所以特别去做了健康检查,但是报告显示我很健康。
到底为什么会忽然失去意识呢?
到最后我也只能猜测也许是中暑了。
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