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曼的绘画老师也找到了，是一位有名的风景画家，住在离我家不远的风信街。他是金太太的好朋友，也很喜欢梅曼。他说梅曼有一双适合贴近自然的眼睛。
我当然是知道的，梅曼就是被自然所钟爱的精灵。
梅曼正式开始开始学习画画已经是深秋。金黄灿烂的银杏叶在路面上铺了一层，踩上去松松软软。他首先学习的是素描，在白色纸张上用铅笔勾画出阴暗交叠的线条。
由于他的缘故，我跟巴顿先生也熟悉了起来，他是一位睿智的绅士，带着浓郁的艺术气息。我们偶尔会在金太太的店里遇到，一起喝特别招待的下午茶。
他总是对我夸赞梅曼的绘画天赋，他说梅曼总有一天会成为艺术节的明星。
只是梅曼太安静了。巴顿先生说，虽然一个肯为了绘画艺术而在画板前安静做一天的孩子他很喜欢，但连同笑容也是，梅曼安静得几乎要融进空气里。
“是不是发生了么？”巴顿先生真的很爱护梅曼，虽然原本只是由于金太太的要求所以打算随便教他些什么，但是现在巴顿先生俨然将梅曼当成自己的爱徒。“我听说他停止学业过来散心。”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那些埋藏在梅曼心中的隐痛我完全可以理解。这不是轻易就能愈合的伤。
那次之后，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但我知道梅曼没有一刻能摆脱那段记忆。
他所想起来的过去，只有那一段而已，却如此心惊惨烈。
他每晚都做噩梦，而且固执地不愿意再跟我睡。我知道他是怕我担心。但是我怎么可能无法察觉呢？他蓝紫色的眼睛总是缭绕哀恸，眼睛下面也会有淡淡阴影。
他甚至会在梦中尖叫。
我从卧室跑下来，看见他大汗淋漓地坐在水边，脸色苍白惊惧，双目茫然。他指着水池对我说：“燃烧起来了。”
我紧紧抱住他：“我在这里，不要怕，我在这里。”
这是那天之后，他第一次在我怀里哭泣。那么痛苦以及撕心裂肺，似乎要把所有情感都痛哭出来。
他的眼泪中凝结了血线般的深红，触目惊心。
这一次也没有消失。
“对不起，”他在我怀里轻声说，“我吵醒你了。”
“你不需要自己面对。”我亲吻着他的额头，“我和你是一样的。你不需要自己面对。”
“苏……”他紧紧回拥我，仿佛我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支撑。
二十八
自从哭过之后，他稍微好转一些了。
“从前是谁陪着我呢？”他一边完成他的绘画练习，一边仿佛无意地问。
我想起来那段记忆里他是那样地幼小，是谁将他从那噩梦中拉出来，他又是为何会失去记忆来到我身边？
“以后我会陪着你的。”
“嗯。”
但他的笑容仍旧是那样地安静。如同枯叶无声地下落。
他在那一夜之间又成长了，我无法阻止这种成长之痛。他的心更加纤细敏感，他能够捕捉到我即使转瞬即逝的忧愁，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的心情，以此来转移他的注意。
我感到心疼。当他微笑着坐在我旁边，双目闪动着伪装的快乐，轻轻拍打着鱼尾仿佛非常幸福的时候，我感觉心里有难言的疼痛。
我伸手抚摸他的发顶，却被他挡下。
他握住我的手：“你陪着我，但从前却没有别人陪伴你。”
我明白他已经不再允许自己沉溺于我的庇护了，他要成长并且独自面对。
而我最害怕的是，他也许想要复仇。
他为什么不想要复仇呢？
我感到痛苦，我是人类，和伤害了他的那一些一样，同为人类。
小镇冬天来临之后数个星期，下了第一场雪。轻轻薄薄，仿佛童话世界。
这个冬天尤为寒冷，却也因此让小镇第一次有了银装素裹的精致。
梅曼没有邂逅巴顿先生漂亮的女儿，却被巴顿先生来过寒假的六岁孙女缠上了。小姑娘有一头子夜一样浓密乌黑的头发，漂亮的樱桃一样可爱的嘴唇，白雪一样细嫩的皮肤，是位漂亮的小公主。
因为这位公主的到来，梅曼的笑容逐渐化开了。
孩子天真无邪的笑颜永远是心灵的良药。
连我的生活里都时时缠绕着小女孩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
仿佛冬季也不是那么难熬了。——由于天气寒冷的时候我的关节容易疼痛，所以我曾经最厌恶这个季节。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敢离开我温暖燃烧的壁炉和厚实的毛毯太远，偶尔还要喝上一两口烈酒来驱逐蔓延过来的寒气。
我偶尔会邀请我的两位朋友——巴顿先生和金太太来家里做客，他们喜欢吃我做的中式餐点。
——这种交流是过去三年里从来没有过的。
金太太为我感到高兴。她说梅曼的到来让我有活力多了。
巴顿先生会取笑我比他们两个还像老人，我无辜地耸耸肩，六岁的黛儿就跑过来在我面颊上吻一下，说：“苏以后要做我的新娘。”
我有点跟不上黛儿的思维。她明明喜欢粘着梅曼，却反而总是嚷嚷着要娶我，还非要我答应不可。
“那梅曼呢？你不喜欢他吗？”
“我最喜欢梅曼！”黛儿搂住梅曼的脖子在他俊丽的两边面颊上分别啵了一下。
“那你为什么不娶他？”我剥梅曼小时候喜欢吃的糖果给她，然后给梅曼也塞一颗，看着两个小家伙鼓起来的腮帮笑。梅曼不甘示弱，也给我塞了一颗。
“我不能娶梅曼！”黛儿因为含着糖果，有些口齿不清地说，“我以后要嫁给他，他是我的新郎，苏是我的新娘！”
长辈们开始哈哈大笑。我注意到梅曼的面颊红了起来。他害羞了，真可爱。
他终于……恢复一些了啊。
圣诞节的时候又下了一场大雪。巴顿先生的两个女儿还有女婿都回来了，黛儿的哥哥也回来了，他是个真正的大学生。梅曼跟他比起来就要青涩稚嫩得多。但梅曼也有着超脱年龄外表的其他方面，比如那刻录于骨血之中的雅致和优美，是别人学不来的。
黛儿不愿意和家人一起过圣诞，而是非得和我跟梅曼在一起不可。到最后我们两个一起到了巴顿先生家，过了一个十个人的热闹平安夜。晚餐过后黛儿也不肯放梅曼走，缠着他给自己讲了好几个童话故事，最后还要求梅曼给她唱一首歌，否则她就不去睡觉。
梅曼窘迫地看着我。我表示自己也没办法——其实我乐见这样的事情，每当这种时候，梅曼的神态会格外鲜活。
全家人都拿小公主没办法。我猜几位长辈也抱有和我一样的想法。
倒是黛儿的哥哥乔献身帮梅曼解围。我猜他也总是被自己的小妹妹刁难。
“如果你今天乖乖的，明天我会带你去堆雪人。”
黛儿高兴了，然而说出的话却令乔哭笑不得：“当然要堆雪人！明天梅曼得陪我，但是唱歌也要！”
乔对梅曼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梅曼俊雅的神情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宠爱：“但是我不会唱。我没有学过唱歌。”
梅曼……
只有我没有错看，他神色之中一闪而过的悲伤。
歌……
人鱼的歌。在那烈焰之中，橘色少女唱响的献祭之歌。
我责怪自己的粗心，想要阻止，黛儿却已经拉着梅曼的手：“没关系，我教你。”
小女孩快乐的声音使得冰雪消融，她仰着红彤彤的小脸，期冀又骄傲。
“好。”阴霾一散而空，梅曼也握住黛儿的小手，将她抱在膝上坐好。
黛儿唱的是雪绒花，非常应景的歌谣，清澈稚嫩的童音和冬日的雪花缠绕，音符仿佛是有透明翅膀的小精灵，在房间里轻巧地飞舞跳跃。她不懂歌词里面对祖国深切的爱，只是单纯喜欢这个音调。乔用钢琴为她伴奏，配合她的节奏天衣无缝。这位好哥哥一定很疼爱妹妹。
黛儿唱完跳下地，对大家行了个屈膝礼。长辈们都鼓掌叫好。
小姑娘仰头问梅曼：“我唱得好吗？”
梅曼点头，揉揉他黛色的头发。
小姑娘的脸上顿时笼上红云，鲜活可爱。她转头对自己的母亲说：“我长大之后要嫁给梅曼！”
认真的语气又惹得一阵笑声。
黛儿可爱地蹙起眉：“我是认真的！”
巴顿先生看着可爱的孙女：“那你可要快点长大才行，否则梅曼会被别的姑娘抢走。”
“不会的！”黛儿跑过来挽住我的手，“苏，你要帮我看好梅曼，我会嫁给他，然后回来娶你！”
“……”旧事重提，让我不得不对小孩子的执着产生新的认知。几位家长更是笑得开怀。巴顿先生的小女儿跟我年纪差不多，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她故意指着自己的肚子逗黛儿，“那可不行，苏先生已经决定要做小弟弟的未婚妻啦。”
……要是个小女孩我倒是不介意。
黛儿不依地摇晃着我的手：“苏苏，你先嫁给梅曼吧，等我长大了，就回来接你们！”
“呃……”这又是什么逻辑？好吧……跟小孩子讲逻辑完全没有用。
“苏要穿白色的婚纱，我在电视上看见过，非常美。”
我把黛儿抱起来亲了一下：“如果你把婚纱给梅曼穿，我就做拔丝苹果给你吃。”
黛儿想了想，看看梅曼又看看我，最终没有抵挡住美食的诱惑，妥协了。“好的，就这样说定了，以后苏是新郎梅曼是新娘。”
童言童语让我也哈哈笑起来了。
这样的生活真快乐。
“……苏。”梅曼却窘迫得很，他容易害羞，平常文静优雅，被我打趣也就算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终于局促得连耳尖都红起来。这样稚气而纯真的神情也令我很高兴。
“好了黛儿，你不是要听梅曼唱歌吗？”最终还是正直的乔再次帮梅曼解围。让我更加认定这小伙子也没少被一群家长戏弄。
梅曼谢绝了要帮他伴奏的乔。
“我没有学会那首歌。”他歉疚地看着黛儿。
小姑娘把脸鼓了起来。
梅曼捏捏她柔嫩的面颊：“我可以试试唱别的。”
二十九
他恰好站在窗边，地上的雪色莹辉同天上明月清冷的光芒缠绕交织，他的声音就如同水晶藤蔓，顺着交错的光线蔓延而上。仿佛埋藏在北地最深的冰雪，清澈高洁。
音律竟一时不能被耳朵辨别，它们从空气中剥离出来，仿佛时光里荡涤沉淀了千万年。
在梅曼的牵引下它们巧妙地碰撞组合，圣洁高贵的金色和银色好似星辰碎屑，然后在水晶的藤蔓上描绘出线条纤细的花朵。这首歌尚没有歌词，但耳朵已经不够用，所有人盯着面前歌声引出的幻像，直接由眼睛传达脑海。
我真正领略了人鱼的歌声为何是天籁，它荡涤灵魂，洗濯污秽，让尘世熙攘的灵消弭去红尘苦痛，除掉一切重担仿佛置身极乐。
而梅曼才终于将音律编织完成，他又张口，是清晨第一缕朝晖跃出大海，在明艳的蓝色海面上镀着澄金红辉。适才的水晶花不过是正剧开启前遮挡舞台的幕布，当第一个字从梅曼口中流淌，时光刹那置换了十几重。
天籁盘旋，直抵苍穹。
收回最后一缕乐声，梅曼的神情宁静柔和。他清浅的笑容仿佛柔白的花，在暗夜中流溢辉光：“我刚刚想起来，我曾学过这一首。”
梅曼的声音破开澄净曼妙的幻境，所有人这才从迷梦中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