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丽丝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固执地认为蝴蝶是精灵的一种,因为它有漂亮的翅膀,还会结茧。爱丽丝说精灵都是会结茧的,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知道这个。所以当有一天我给她讲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她就马上被里面的蝴蝶迷住了,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感人的爱情——她那时候还太小,不懂这个。我记得当时她很激动地拉着我的手,对我说这是一个人类变成精灵的故事,坟墓就是他们的茧。
爱丽丝对于蝴蝶或者精灵的执着使得我不得不学会拉小提琴,爱丽丝说这是个有魔力的曲子,我却不以为然。我其实是个理智得近乎乏味的人,我的世界里仅有搭配完美的角度,运算公式,经济学规律,所有一切都是有条有理有迹可循的。而我制作树屋,制作充满童趣的动物蜡烛,种植蔷薇,做风筝,吹树叶都仅仅是因为爱丽丝喜欢而已。甚至我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我从什么地方学来的了。
“是两个人变成了蝴蝶的故事吗?”听我介绍的梅曼想了想,这样问道。
“嗯,你听过这个故事?”
“没有,”他摇头,“是歌里说的。”
梅曼将所有的乐曲都称为歌,也许这是人鱼的习惯。我停下手,揉揉他的头发。
他从我蹩脚的模仿曲调中听出了这个故事,真不愧是为歌而生的大海的眷族。
我笑着问他:“歌告诉你他们叫什么名字了吗?”
梅曼摇摇头,他已经平静多了,又或者是和我一样伪装平静。
“你的歌太不完整了。”然后他笑了起来,“你的歌,的确不能演奏给别人听呢。”
我是为了安慰你才肯拉给你听的!我恼怒地揉乱梅曼的头发,然后捏捏他的脸。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家伙。
他笑着,抱住我的腰,尾巴摆动着:“那是个什么故事?”
“有位叫做祝英台的少女,她假装成男性去上学,然后和一位叫做梁山伯的书生称为了好朋友。祝英台爱上了梁山伯,但是梁山伯却没有看出来她的性别。后来祝英台离开了书院,回到家里,他的父亲要将她嫁给一个叫做马文才的人。她不愿意,捎信给迟钝的书生,书生也终于发现自己的好友是位少女,并且察觉自己是喜欢她的。可是祝英台的父母不同意这桩婚姻,坚持要把祝英台嫁给马文才。得知这个消息的梁山伯伤心地病死了,祝英台在出嫁的那一天要求去梁山伯的坟墓祭拜。等她到了那里,坟墓突然裂开,祝英台跳了进去,然后和梁山伯一起变成了蝴蝶。”
“那是茧。”梅曼忽然这么说。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坟墓吗?”
“是茧,”他强调着,“精灵是从茧里诞生的,他们是精灵,所以这首歌才会有魔力。”
“你是说……真的有精灵?”我不能形容这一刹那的心情。梅曼所说的和爱丽丝告诉我的是那样地相符。我的头脑无比混乱,各种信息好像要涌出来,我想从这些东西里面找到一条线索,但是它们就好像是海里的鱼,倏忽一下就从我的指间溜走。我的头脑嗡嗡作响,心里面有着奇特的期待感——但是我在期待什么呢?
“有的,”梅曼认真地说,“虽然现在很少看见了,但是一定是存在精灵的。”
如果是一个人类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会觉得他是在说谎,是个狂热的幻想者,或者是个小孩子——就像爱丽丝那样。但是说出这些话的是梅曼——是一条人鱼。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你还记得什么?”我的语气已经近乎狂热了。
他愣怔了一会儿,然后有些苦恼地看着我:“我不太记得,我只是知道,精灵是存在的……但是想不清楚……苏?”他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没事……没关系。”我在头脑中命令自己冷静下来,然而高涨的情绪却怎么都不能冷却,“没关系。”我揉揉梅曼的头发。“也许以后会想起来的,就算想不起来也无所谓。”我尽量模仿着平常的温和神情。
我在想什么呢,在激动些什么,难道我期待爱丽丝会复活吗?期待她从她的坟墓中破茧而出变成蝴蝶?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对自己这样说。
结果当天晚上我失眠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我转过身看见梅曼安静的睡脸。洁净得好像天使,俊美得犹如神祇。
伸出手却不敢触碰他。
这是唯一一次,我这样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身后有一个与我如此不同的世界。而那个世界,我相信它在梅曼的生活中是真实的,但一旦站在我世界中,我却觉得那是幻影。
那是幻影,是我与梅曼之间无法破除的隔阂。
我的大脑给出这样的信息来,而我的情感却出现大片的空白。我认识到这件事情,却不太知道要作何反应。
又是那种感觉,仿佛灵魂离体。
“苏?”
刹那落回。
“梅曼。”
“你怎么了?”
我抬手揉揉他的头发:“看月亮。”
满月夜,似乎能够听见月光中隐藏的潮汐声。
他静默不语,然后起来,坐在了我身边。
“地上凉。”几分钟后他这样说。
“没关系,只坐一会儿。”
他靠过来,将头靠近我的胸口,在心脏的位置。——就像他幼时常做的那样,我知道他是在听我的心跳声。
“我是没有心跳的。”他用手按着自己的左胸,“但是当你的心跳停止的时候,你就死了。”
我笑起来:“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我对安娜说过,你从来不会欺骗我。而你对我说,欺骗是恶意的。——如果这样解释,你的确不会欺骗我。但是苏,你有事瞒着我。”
我没有办法说出“没有”这个词,但是我又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是的,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瞒着他,我不清楚他指的是什么。
是关于我爱上安娜的事情吗?直觉告诉我不是。甚至在我想到安娜的时候,她明媚的笑脸会像电视信号变差一样模糊不堪。我心里的感觉,在这之前所体验到的和她在一起的那种种快乐,隐隐的失落,还有暗藏的疼痛——它们统统都不见了。我觉得我的灵魂又开始往别处飘去。我拉回它,停止思考。
于是我沉默了。
我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了……
四十五
“苏,”梅曼打破了沉默,“你还能看见我吗?”
“你怎么这样问?”我微微低头看着他,“当然能。”
他凝视着我,那双眼睛仿佛要看穿我,辨别我是否在说谎。他的眉头细微地皱起来,忧心而欲言又止。
“我觉得光线太暗了,就算有月光也是。”他这样说,就好像是为他刚才说的话解释一般。
“那就开灯吧。”我伸出手,打算拧亮床头灯。然而在那一个刹那,我猛然间知道了他问题的涵义。在我的另一个视觉里,他的影子淡到虚无。
这是多么荒诞的事情,我能够看见他,他明明就在我的面前,我能够分辨他月色的长发,他蓝紫色沾染夜色的双瞳,他微微皱着眉——但是在我的脑海里,仿佛灵魂分裂成两个,而另外一个我,他安静地环顾四周,看见的是一片虚无。
只是这么一个刹那,我冷汗直冒,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缩。梅曼已经帮我拧开了台灯。我想他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些什么,但是他愿意帮我演完这个‘我同平常没有不同’的谎言——而我也不敢问他,仿佛有某种事情,问出口就会变成真相。
“你的脸色很差。”梅曼已经变成了人形,他伸手扶住我。
“有点冷了,”我笑着,“真不该坐在地上。”
他把我扶到床上,然后为我盖好被子。“苏,你最近大概有些累了。”
“嗯?”
“我和……安娜,使你没有好好休息吧?”
“嗯,也许吧。”
没错,有种疲惫感。我总是保持着灵魂的平静,或者说我的灵魂总是不由自主地平静着,所以在突然间起伏过大的时候,我会感到疲惫。我想起来在爱丽丝之前,我觉得我的视野是灰白色的。我不是色盲,我能够很好地完成那些视力测试,甚至我完全都不近视。但是非常诡异,在我看不见爱丽丝的地方,我的视野是灰白色的。而爱丽丝是火,一种奇异的玫红色的火,在这样的光线照耀下,灰白色的盲翳才会退开,眼睛所看见的颜色同头脑接收的颜色才会一致。
而爱丽丝死后,那些盲翳又回来了。还带着暗红色。直到梅曼出现,他是蓝,万般变化,鲜亮又幽静的蓝……又有了很多,没错,那之后还有安娜,安娜是浅黄色的,如同原野上静开的小野菊……这么多鲜明的颜色,是这些颜色令我疲惫了吗?我也许更加适合那个灰白色的世界。
不……这不对,有哪里出了问题。有什么跟我有关的事情……我应该知道,却被忽略的……
“苏,昨天在顶楼……你还记得吗?你说你又睡着了。”梅曼在床边坐下,他弯着腰,俯视我。我觉得他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还带有回声。
“你是晕倒了。”他悲伤又忧心的眼睛看着我,蕃红色长发仿佛暗夜燃烧的火焰,“那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苏,你看到了什么?】
那是间很简陋的屋子。
同我日后居住的地方相比,那是间非常简陋的屋子。
没有长长的橡木桌,高雅的瓷器,和穿着整洁态度谦恭的仆从。
只有笑容柔和的女人披着外衣坐在床边。
窗户打开着,窗外有一株石榴树。
吹奏叶片产生的乐曲飞向晴朗的高空,简单又悠远。
——五月的时候石榴会开花。阿行,你爱不爱吃石榴?
——嗯。
——阿止会给哥哥摘来对不对?
——嗯!
她的用小刀削着手上的竹条,洁白秀长的手,却长着茧子。
——乖乖吃药的话,过几天就能放风筝了。
——我会把风筝放得比去年还高。
——飞到天上去,然后把线剪断,阿行的病就飞走啦。
——烦恼也会飞走的。
她是要做风筝。纵横十字的风筝骨,再糊好白纸,裁好尾巴。比例需要仔细调节,这样才能飞得高又稳。
——上面画什么?
——哥哥画吧。
——我不会。
——那我就画一棵树,我们以后就在树上盖房子。在房子里可以长苹果。
铺了满桌的颜料。
澄金的阳光里,绿色鲜活得要从纸上跳下来。
有人推开了门。
推开门,把我抱起来。
——哥哥!
——他应该得到治疗。
——把他还给我。
——做个交易吧,我们只带走一个。
——还给我!
——他活不长久。把他给我,你们就可以过好生活。
灰白色的人影,灰白色的,一整个世界,灰白色的。
灰白色的记忆。
——我要回去。
灰白色的笑容。
——他是符合的!
——他是谁。是她的孩子?
——我不会接受手术。
——他本来就活不长久。
——他是我的儿子!你有没有看到,他的心脏还不会有我的拳头大!
——是他们夺走你,是他们母子夺走你!
——我不会接受手术。
灰白色的,笑容。
灰白色的……墓碑……
——不要让我看见你!
——你和你的母亲,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