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我是没有来过。
母亲坐在宽大华贵的胡桃木书桌后面,她审视着我们——我觉得她主要是在审视我。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的意思。
——夺走了我的丈夫,还想要夺走我的女儿。
我垂下头。
但是我知道母亲的视线还是一直放在我身上。
“苏。”她说我名字的时候口音永远是那么怪异,“还有爱丽丝。”
我重新抬起头来,她的神色如常,但是我察觉她似乎有什么让她感觉到烦恼的事情要宣布。
“我没有为你介绍过,因为在此之前我无法为你介绍,”母亲对我说,“爱丽丝是你的妹妹,你们有同一个父亲,身上流淌着欧逊家族高贵的血液。”
“是的,母亲。”
“从今天开始你的名字将记录在欧逊家族的家谱上,但是希望你能够理解——因为这也是你父亲的决定,他的爵位将由爱丽丝继承。”
父亲的爵位。
当时我甚至记不清楚父亲到底是男爵还是伯爵。
我对它不敢兴趣,但是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的确感到难过。
父亲爱我,但他却不愿意承认我,否则为什么在长久以来他一直没有给我他儿子的身份,没有介绍我的小妹妹给我认识,也不愿意将爵位传给我。
那不是我的责任,他不愿意让我承担家族的责任,而是将它交给爱丽丝——我想他并不信任我。
但是我并没有将难过表现出来。
“是的,母亲。”我平静地,甚至面带微笑地回答她。
她点了点头:“希望你今后不遗余力地协助爱丽丝保护你的家族。”
“是的,母亲。”虽然我做出了这样的承诺,但是在我心中想要不遗余力地保护的只有爱丽丝。她承担了这个风光的责任,一定会非常辛苦。
母亲对我的回答感到很满意,她将视线移到爱丽丝身上。“从今天开始你将成为这个城堡的主人,爱丽丝,你会是一位,也必须是一位荣耀的女伯爵。”
爱丽丝还那样小,我想这七岁的女孩并不明白那是怎样的一个重担,也无法分辨它在母亲心中神圣的地位。她绞动着裙子上绸缎的蝴蝶结:“哥哥会帮我的,不要担心。”
母亲那总是如同大理石雕塑一般冷静的美貌在刹那间分崩离析,我第一次见到她动怒。平常她的情绪总是掩藏在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后面。她站起来,走到爱丽丝面前,然后扬起巴掌。
她的手掌接触到爱丽丝娇嫩的面颊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那一下声音清脆,仿佛漂亮的瓷器互相碰撞。
“不要再去玩脏兮兮的泥巴,你是个伯爵!”
母亲再没有说任何话,她打开门出去,将我和爱丽丝留在了书房里。
爱丽丝被打得跌在地上,但是她却没有哭,也许是吓傻了。她白皙的小脸渐渐红肿起来,但是直到母亲离开房间我才敢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对不起。”
爱丽丝却笑起来了。
“我不难过,不用安慰我。”她仰起脸来看我。面颊上触目惊心的红肿那么吓人,但是她的笑容却仍旧灿烂而明亮,“有点疼,但是不疼得厉害。”
我抱紧了她。她不像一个七岁的孩子,但是又没有人比她更像一个纯洁无瑕的孩子。
“我不难过,”她说,“但是妈妈哭了。”
很久以后……当我失去了爱丽丝,从而开始疯狂地回忆有关她的一点一滴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是在安慰我和母亲。
让母亲的情绪得以发泄,也驱逐我的不安——她需要我,这是她希望我知道的。
爱丽丝……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谁比她更加温柔,比她更加能够顾虑到人心。
那之后爱丽丝开始接受严格的继承人教育。母亲绝不允许欧逊家族的荣耀减损,爱丽丝因此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我们的课程是被分开的,当管家说我康复不久应该稍微去花园里坐坐的时候,我回头张望囚困着爱丽丝的屋子——那间书房,她才七岁,却仿佛永远得不到休息。
她是那样热爱阳光和空气,热爱雨水甚至泥巴,但是她甚至被剥夺了任何一点玩耍的乐趣。
爱丽丝的继任仪式在一个月后举行,整个城堡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与家族交好的贵族们纷纷来临。用漂亮的珠宝盒子盛装的珍珠被送给前来的贵宾。这座城堡向来以盛产珍珠而闻名,这些人鱼城堡最美的珍珠甚至有市无价。仿佛人鱼的馈赠,城堡的名称也由此而来。整个城堡鲜活而热闹——但我知道这些都是假象。
那一天我只是按照母亲的身份坐在属于我的席位上,扮演一个“身体虚弱而无力继承爵位的长子”,但是没有人不会知道我的身份,私生子。
那是糟糕的一天,每当我看见爱丽丝优雅得体的微笑,都觉得心如刀绞。
那天晚上雷雨交加。
我做在房间的窗口看外面墨黑的波涛翻涌的海面,然后从狂风的怒吼声中听见房门被悄悄地叩响。爱丽丝穿着白色的睡裙,抱着一只布偶。
“我可以睡在这里吗?”她问我,“我害怕。”
雷声仿佛要劈裂天空,我们所喜爱的雨水再也不秀美温柔,它们敲打着窗户,玻璃为之震颤。
我将我的小妹妹抱在怀里:“我会保护你的。”
“雨水的精灵要离开了。”她对我说。
她永远像是小天使一样快乐,我从未在她那双晴空一样的蓝眼睛中看见过这么强烈的悲伤。
“我会陪在你身边的。”我对她说。
母亲在一周后就离开了人鱼城堡。
完成了仪式的爱丽丝不再那么忙碌,至少每天能够有那么一小会儿跟我一起出外走走。我想尽办法哄她高兴,各种各样的我亲手制作的小工艺品堆满了她的房间,它们都显得笨拙粗糙,但是爱丽丝却像珍宝一样藏着它们。
但她再也没有站在雨水里欢快地笑着说要同雨水的精灵跳舞,再也没有在池塘边蹲下来把漂亮的裙子弄得脏兮兮。
有时候我们还会悄悄地在夜间溜出房间爬到城堡的尖塔顶上,璀璨星辉如同水银流泻,爱丽丝伸出手,碧空一般的眼睛露出笑意,她望着湛蓝色闪烁着细碎银辉的海面:“我想生活在海里。”
我揉揉她的头发,将她抱起来,让她能够更加看清楚那片神秘而美丽的海。
母亲偶尔会回来。
她对爱丽丝的爱是沉默而严厉的。她给爱丽丝带上精准的枷锁,限制她的一言一行,让她像个雕塑一般刻板地生长着……但是我知道母亲对爱丽丝的爱无人可及。
她永远站在爱丽丝的前面,用她的身躯为爱丽丝挡去狂风暴雨。为此她甚至无法陪伴在她最珍视的女儿身边。
爱丽丝比我更加了解母亲,她从不表现出自己的思念,她一丝不苟地完成母亲要她学会的课业。她只在母亲回来以及离开的时候伸出手臂,亲吻母亲的面颊,像所有爱着妈妈的小女孩一样。
她有一个糖果盒子,那里面是母亲送给她的桃子味水果硬糖。漂亮的糖果仿佛精准切割的粉色钻石,她小心翼翼地藏着它们,在无比想念母亲的时候才吃一颗。
我安静地站在她房间的门口,拿着为她制作来送给她的木偶,又悄悄地离开。
在那时我更加坚定了信念,我一定要使爱丽丝得到幸福。
于是,我开始用夜间的时间为自己增加课业,那些资料手卷和书籍堆放在我的私人图书室里。感谢上天赐给我的聪慧的头脑,虽然在一些普通人能够做好的事情上显得笨拙,但是却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我会忘记别人的名字,不在意早饭吃了什么,但是我从来不会忘记我希望自己牢牢记住的知识以及技巧。
自从学会走路以来,我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好。我有时候甚至真的会怀疑是我吸走了父亲的生命力,就像母亲恨我的缘由那样。
我不再是彻夜失眠,而是几乎根本不需要睡眠。每天只在床上象征性地躺上一两个小时,其他的时间都被用来学习。
我所做的一切当然不能瞒过母亲的眼睛,在她又一次回到城堡的时候我被叫到书房去。
她仍旧坐在那张胡桃木的宽大书桌后面,声音平静得如同凝滞不动的湖水。
“苏,我希望你能珍惜自己的健康。”
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眼睛的深处黑色的恨意在翻滚着,但是她真心实意地希望我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因为这健康是从父亲那里盗来的。这仿佛是某种不可信的巫术话题,但是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它万分真实。
我低下头。
这许多年过去,我仍旧害怕她。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说,“但我也同样希望能够为爱丽丝分担。”
“你应该记住自己说过的话。”母亲这样对我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我这样回答她。
从那天开始教导我的老师教授的不再是无聊的地理和历史,礼仪老师也不再重复那些用餐动作和走路姿势。我开始真正接触到这样庞大的一个城堡到底靠什么存活,但是我知道母亲永远也不会把城堡的心脏放到我的眼前来。
我开始忙得团团转,但这些无关紧要,因为当我面对爱丽丝的时候一切疲惫都会被洗刷干净。
我喜爱的是舞蹈课,当我带着我那位身材娇小的舞蹈教师在大理石地面上起舞的时候,我会联想到爱丽丝。联想到她红苹果一般欢快的笑颜,水晶一样幸福的神情,联想到她在雨水中旋转着,同雨水的精灵一道翩翩起舞。
〇一八
在我十六岁生日将要到来的时候爱丽丝十二岁了。
开始有来自不同家族的少爷和小姐们前来拜访这位天使一样的小伯爵。管家记录下每一个有幸被邀请参观爱丽丝闺房的男性,并给他们排好序号。我想爱丽丝未来的夫婿也许就会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爱丽丝会把我给她制作的玩具和她的朋友们分享,而我这位传说中体弱多病的有着一半血统的东方兄长会偶尔被叫到她们的茶会。
我不喜爱这种好像瓷器展示一般的交往,但是我的老师和管家告诉我,如果想要为爱丽丝分担,就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也许因为东方人天生的瘦弱,或者是幼时的疾病使我的身体生长缓慢,我比看上去要小一些,却莫名其妙得到了女士们更多的喜爱。我知道爱丽丝的好友——有那么一两个甚至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她们很喜欢我。
我逐渐适应这种察言观色,也慢慢学会了怎样巧妙地回应,即不伤那些精致而华丽的自尊,也不让我自己陷入不必要的麻烦。
然后是我十七岁的生日宴。它被举办得非常隆重,母亲也回来了。她坐在书房那张胡桃木书桌后面,接待着络绎不绝的访客。
生日从来是个交流的好借口。
我坐在我专有的位置上喝不加牛奶的绿茶,这种清苦悠远的滋味永远不受少爷小姐们的推崇,但是我却非常喜欢。也许这来源于我的一半东方血统,这是种固执的证明。
爱丽丝十三岁了,她是位端庄优雅的小淑女,又是位天真可爱的天使。她碧蓝的眼睛是那么地清澈而真诚,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没有人不喜欢她,也没有人想伤害她。我为此感到高兴。
晚上将有一场舞会。我的舞伴是爱丽丝的朋友之一——就是那些对我很有好感的姑娘里面的一个。
她叫莎拉,将会在今夜同我订婚。我并不喜欢她。她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