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上没有忠诚之血!我不是父亲的孩子,我不是爱丽丝的哥哥……我……在接受他们交上性命的保护。
因为我是真正的欧逊吧,因为他们想要赎罪吧。让我这样想,就让我这样吧。让我觉得我并不亏欠,让我觉得更加心安理得,让我……不要这么痛苦了吧。
“苏少爷,您需要休息吗?”
我不记得这是路易第几次对我提出这样的建议。对于我来说他的声音已经模糊不堪了,就好像在空旷的房间里,还带着叫人头脑发胀的回音。
“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我撑住头颅,捂着眼睛。
我听见路易离开了。
门开启又拉合。
空气这样地寂静。
父亲也是自杀的。
在我从未整理过的对过去的记忆中,零碎的线索不顾我的意愿撞进我的脑海。
从妈妈身边将我带走的时候,他们在路上说过,要我心脏。
一颗欧逊的心脏,可以拿来做什么?当做施法材料,或者当做诅咒的媒介?
父亲也是自杀的吧……他也是为了保护我自杀的吧。
所以母亲会恨我。
啊怪不得……不是吗。
怪不得她这样恨着我,却还保护着我。
是我夺走了她全部的幸福,他的丈夫,还有他的女儿。
我……
我不想再思考下去了。
停止吧,停止吧!
眼泪顺着我的手指缝留下来。
头脑胀痛发麻。
我并不觉得哭泣是一件丢脸的事情。我的时间曾经停止了那么久,就让我享受一次十二岁的特权,让我尽情地哭泣吧。
为了我荒诞的生活。
为了我支离破碎的过去。
为了我无法守护的珍宝。
就让我尽情地哭泣一次吧。
……
头脑混沌,眼睛酸涩。也许是哭得实在太累了,我经历了一场无梦的酣眠。
其实这感觉挺奇怪的。我明明对自己的年龄有深刻的认知,但是却无法摆脱幼小躯体给我带来的影响。就好像我的头脑里同时住着一个成年的我和一个年幼的我。此时成年的我正在慈爱地抚摸年幼的我的头发,温柔地安慰他。
……我该不会是有点神经了。
“啊,你醒了。”
快乐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看见黑那张带笑的脸,愉快弯着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你睡了一整天。”然后他翻了个身肚皮朝上,拍了拍,“饿死了~”
我想我是有问题要问他的,但是此时此刻,我却觉得自己失去了言语思索的能力,我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于是就只好说:“我们去吃饭吧。”
他睁着笑眼看我,灰蓝色的眼睛表达一种和他的神情不相符的情绪。他用手指敲敲自己下巴又敲敲自己的下巴。翠绿色眼睛的小黑猫从他的肩膀上滚了下来,困倦地半睁开眼睛,他把黑猫弹珠塞到自己的衣领里:“你应该先清醒清醒。”
“睁开眼睛如果不算清醒的话,要怎么样才算清醒呢?”
“去泡个凉水澡吧。”他快乐地笑着,然后忽然把我提起来又抱在怀里。他的速度就像是无拘束的风那样迅捷而自由,夜明珠的灯盏随着廊道一起,在这样的速度下不像是在后退,反而像是前进一样。清洌洌的空气灌进我的胸腔里,然而他的速度太快了,让我无法呼吸。
哗啦。
落水的声音。
等我的思维回归的时候我才发现落水的原来是我——我被黑扔进了那五十个墓穴环绕的澈蓝的水里。外面石廊上幽蓝炽白的火焰还燃烧跳跃着,执剑的人鱼雕像庄严肃立,在跳动的火光中,光晕的暗影里,我甚至错觉他们张口在唱一些哀伤的歌。
也许因为我此刻就是这样的情绪吧。
黑趴在池子边上,欢快地笑着,侧头看着我。他的神情就是一只傻头傻脑又总是快活的猫咪,我想起我在林荫镇的家,想起我建造的那个水晶宫,想起银亮微蓝的鱼尾滑过水面,想起黑那个时候还是一直天真无邪的黑猫。他也是这样好奇地看着池水里那个摆动着鱼尾的精灵,那个精灵说,好吧,那么你是爸爸,我是妈妈,我们在一起生活一辈子。
“卡尔……”
一个玻璃珠子在青灰色平整的台阶上跳动几下,远远地滚了出去。黑仍旧笑着:“你叫错了他的名字。”
“?”
“名字是有魔法,你叫错了他的名字。”他掏出一把玻璃珠子,那些我为卡尔准备的小玩意在火光的映照下流转着漂亮的微光,“我把你们的记忆放在这些弹珠里,但是里面没有他的名字。你只能自己想。这是人鱼的魔法。”
“魔法……”我低声地笑起来。这仿佛无所不能的力量,它没有办法守护应该守护的东西,只会时时刻刻提醒我自己有多么无能而软弱。
黑将那些玻璃珠子放到我的手上。
时光像是烟火一样刹那间燃放,绚烂的火光照亮我记忆深处幽暗深邃的角落。仿佛春草萌发,花苞绽放一样,那些细碎零散的记忆在我的头脑中熙熙攘攘。
他害怕地蜷缩在我的浴缸一角的样子。他歪着头困惑不解地拍打着鱼尾的样子。他别扭着嘟着嘴然后让我亲吻他面颊的样子。他伸开手让我抱着他的样子。他将面颊埋在我的胸口倾听我心跳的样子。
他说就让它在这里跳动一辈子吧;他说我害怕下雨天但是又喜欢它,因为是这样的天气里你把我带回家;他说你是我的珍宝,我喜欢被你占有但是更加喜欢占有你,我想把你藏起来让任何人都看不见;他说我是属于你的;他说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沉溺在你的温柔里。爱你依赖我,留恋我,爱你的眼睛中除了我看不见别人的身影。我爱你的每一种表情,它们将我的生活点缀得灿烂多姿,我爱你的每一句话,它们让我的生活不再清冷死寂。我爱你……爱你陪伴我离开叫我痛苦的过去,爱你任性,爱你撒娇,爱你天真无邪也爱你偶尔的恶作剧。我爱你鲜活的生命,也爱你为我哭泣,我爱你……强烈地叫我也感到害怕地爱你。它是毒,是无法治愈的疾病,我病入膏肓,但是甘愿为此而死。我软弱而卑微地爱你,像是火焰,我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我爱你……
我爱你……
这感情浓烈到让我甘愿忘记你。
卡尔……你不叫这个名字,那么随便叫什么名字吧。我不知道魔法运转的原理,但是我想,也许并非因为魔法,而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的内心有一个连我也没有察觉的秘密。是我想忘记你,因为这份爱使我卑微得仿佛尘埃,使我卑微得迷失了自己。
我……配不上你。
黑看着我,笑得那样无垢而快乐。
“自尊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情感。”他笑着说。
我没有回答他,钻入了水里。
这里的水透彻清凉却并不使我觉得寒冷,就仿佛温柔的怀抱,细致的亲吻。我想起在那些似真似幻的梦境里卡尔……我的人鱼,他安静地在澈蓝色的初生的水里仰望星空,而我是一棵树,树根汲取着生命之源,然后传送到树皮经络叶脉……生命流淌着,也是这样仿佛温柔的怀抱,细致的亲吻。
到后来我才知道,我所汲取的,是他的生命力。
我多想和他身份互换,我是人鱼,而他是欧逊的无用的末裔,我想像他为我付出一样为他付出一切,而不是这样自卑地躲藏在这里。
“你叫我帮的忙,我已经完成了。”黑快乐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你的巫师和那个伯爵说的话就在这里。”
我钻出水面大口呼吸,然后又一次接过他手上的玻璃珠子。“你知道怎么成为巫师吗?”
他看着我眨眨眼。
“告诉我吧。”
他笑着摇头:“你知道我是受爱丽丝小姐雇佣的,她叫我来是要我阻止你。你知道的吧,阻止你做危险的事情。”
“你并没有真的想阻止我。”
黑用手拍打着水面,就像他还是一只猫的时候喜欢做的那样:“你帮过我,人鱼——你叫他卡尔,他也帮过我,所以我得报答你们。我尊贵的小姐希望你得到保护,也希望你感到幸福,严格地说我这样做不算违背约定。”
“我能见到她吗?”
黑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快活了。“爱丽丝小姐的复活不是人说的复活,她没有形体的约束了,你任何时候都可以见她。你有这样的特权,你可以走过她设定的门。你见过她了。”
“你是说……在梦里……”
“梦是现实之外的现实。只有人才把它叫做梦。——我该走了。”他拎出衣服里那只睡得迷迷糊糊的黑猫,然后和它额头相抵。他的身体慢慢地在空气里变得透明,就仿佛炭笔绘制的线条消失在橡皮的摩擦中。
“你想成为巫师就应该向老师求教这个问题,她就在这里。”
黑最后的尾音化作猫儿轻轻的叫唤,他在我的掌心蹭了蹭,然后很快消失在了光与暗交错的斑驳里。
巫师的老师……是人鱼。
……
黑离开了。
这个地方安静得除了我的呼吸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我不知道路易去了哪里,但是我想也许直到所有一切都过去之后他才会放我出去。
这位狡猾的管家呀。他遵守着自己对我的祖母立下的誓言。时至今日他仍旧不希望我卷到暴风的核心去。
我应不应该叫他如愿呢?
水流没有声息,火焰燃烧也没有声息。我身下的水却仿佛有生命一样,我能够感受到水的心脏在微微跳动。
我读了最后一个玻璃珠子里记录的东西,是阿止离开城堡之前的那个夜晚,他进入文森特的房间所进行的秘密的谈话。
这场谈话叫我有些摸不清头脑。
阿止和文森特反复地提到一个人,有时候是她,有时候是它。
【魔法快要失效了,到时候我们谁都没办法控制住她。】阿止这样说。
文森特痛苦地皱着眉头:【但是我们不能伤害她。】
【我也不想伤害她!】阿止烦躁地说。
【没有别的办法吗?这些怪兽……这些怪兽!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们杀光的!】
【冷静一点!】暴躁的文森特被阿止制止了。【我们当然要消灭它们,但是现在还不行。她马上就要被同化了。我们没有时间去做别的事情……用人鱼吧。它们是天敌,我们可以拖延时间。】
【上次的那一个已经被净化了,你还没有捕捉到新的。况且苏——】
【我会有办法的。】阿止飞快地打断他,【嘘——】
画面摇晃了起来,忽然间就像电视没了信号一样变得一片漆黑。也许是黑被发现了,他没有能够得到阿止和文森特最后的谈话。
她,或者它,那是什么?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金发蓝眼的少女,她性格骄纵,脾气暴躁。她曾经几乎成为了我的未婚妻——莎拉·希尔。几乎在一刹那我就确定阿止和文森特说的她或者它是谁了。这个直觉强烈地让我毫不怀疑。
然后我马上又联系到了另外一个事实。他们所说的完全被净化的上一个应该就是茉莉。
“苏止。”我闭目沉痛地念着这个名字。他是我的弟弟,是我从母胎中就相依为命的最亲近的人,他爱着我,我从未照顾好他。但是此时此刻我想我和他之间最终会产生裂隙。我不明白他对人鱼的存在有着怎样不可挽回的误会,但是他所做的事情……
人鱼角的茉莉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