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声一声长一声短的彼此起伏。
余御医一听这呼吸声,拧了眉头,抢了几步赶到床头,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揭了纱幔望着司马君荣嫣红成血的脸色,一时慌了神:“主上这是起了大热之症了。怕是风寒入体已久,本就冷极的身体,经被褥一捂,倒将热症激发出来。臣先开药,杨公公,您拧条巾帕往主上额头敷一敷。”
杨有福哪晓得转头的功夫,主上便不省人事,连迭的点了头,正待转身,只听司马君荣忽然高叫:“寒衣!”杨有福吓得一跳,捋着胸口一瞧,司马君荣只蜷着身体往被里使劲缩了缩,咂着嘴,糊糊涂涂又低声念了句:“你不能不回来,不能不回来……”话音渐渐弱了下去。
这下可真真的烧糊涂了。
青留站在五蕴轩紧闭的朱门前,见门楣边边角角蹭掉了些许红漆,眉梢微微攒了下,心里寻思着该抽空修葺一下五蕴轩了,便弯腰伸手抠掉了将要脱落的一片红漆,捻在指上瞧了一遍,才想起敲五蕴轩的门:“公子,晨光尚好,出来喝杯早茶吧,公子?”
青留敲了一阵,见门内无人应答,心下也纳罕,明明去早朝,尚未到时辰人却提前回来了,一回来二话不说,拉着个脸子,钻进五蕴轩便不应声,这,是怎么了?青留沉思片刻,又敲起门来。
北寒衣朝服未换,坐在三页折叠竹月屏风后面的一张红木双蝠抱喜圆桌旁,怔怔得瞧着桌上置着的一套紫砂冰纹茶具出神,耳边尽是无休止的敲门声,而他思绪却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龙体微恙。杨有福站在九阶之上宣读的大段口谕,北寒衣只记下了这四个字,别的再也听不进心里。虽知道司马君荣身边并不乏神医圣手,可却不知为何这心,始终是放不下。
不愿去想司马君荣,偏偏满心都是他。北寒衣焦躁难安,随手捡着一只紫砂冰纹杯握在掌心把弄,陡然听见青留惊急的唤道:“公子,快,主上来了。”
北寒衣眸光猛得一亮,一怔间,身体先于思维早转出屏风,哗一声拽开了门:“他在哪里?”四下一望,哪里有司马君荣的影子。
青留垂头闷笑,轻咳一声,佯惊道:“奴婢刚刚看到一个人走过去,奴婢还以为是主上来了,原来不是。”
北寒衣一脸茫然若失,失望之色自眸底弥散,隐忍的收紧袖间的拳头,恨声怒斥:“青留!!”却又不知斥他什么。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不自觉的涌上来,恨也不是,气也不是。
显然一副要哭欲忍的模样,青留瞧北寒衣多彩的表情纳罕不已,主上生病,他竟然担心至此,还说什么无情无义?青留道:“公子既然担心,不如去宫中瞧瞧,主上若知道公子去,肯定高兴的不得了。”
“不去!”北寒衣坚决道,仿佛跟谁置气,怒冲冲的回身甩上了门。
青留莫名其妙的摸摸鼻子,忍不住嗤笑:“恼羞成怒?自从公子与主上纠缠上,以往波澜不惊的心境却也起伏不定了。公子若是肯坦然一些,主上与公子,许能少受些相思之苦。”
这番话说下来,连青留心里都感慨起来,他肯定北寒衣听得字字清晰,又一住,转身朝外走去。却听身后朱门哗啦一声打开,青留驻足回望,见北寒衣冷冷清清得望了他,极缓道:“若爱你的是个男人,你青留能如此坦然?”
“有何不可?人世匆匆,转瞬即逝,能有一人肯倾心相对,这乃是福气。奴婢羡慕公子羡慕的紧,公子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难道公子对主上半分情分都无?”青留反问。
北寒衣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半晌讷讷道:“可他毕竟是主上,一国之主,岂是我一介臣子能妄与的。”
“难道您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主上?”青留像听到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惊得眼溜圆:“主上就差给您跪下了,公子这情思竟迟钝至此。”青留扼腕长叹:“难怪主上要霸王硬上弓,真真是被公子给逼出来的。”
“青留!你再混说!”北寒衣急道:“我从来没那么想过。”
青留懒得和他争辩,敷衍了几句又问:“公子本来身体是极差的,又任性妄为不听御医的话好生吃药用膳,如今又日日躲在房里不出门,公子打算怎么着?就这么含混着过下去?这么过一辈子?”
北寒衣心思摇摆不定,模棱两可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本以为与司马君荣拉开距离,划清界限,从此君是君,臣是臣,再无其他牵扯,却不想,距离越远,自己的思绪反而越乱,连脾气都收敛不住,被青留不知嘲笑捉弄了多少次。
北寒衣又发呆,惘然若失的捂上双目,愁苦的长叹:“让我自己静一静。”
这北寒衣如今,越来越不像从前淡定冷漠的北寒衣了,纵然心如冰山,如今却也因为司马君荣慢慢崩坏,消融,化净。
只是他自己尚不知,这份摇摆的心思归根结底也只是一个情字罢了。
房间门窗尽掩,连一丝光都钻不进去。室内黑漆漆一片,书房案下,蜷着一人,双目熠熠,眉间却结着一团阴郁,北寒衣抱着双膝,一动不动。
司马君荣从幼时对他便异于常人,尽管他冷声冷气从不给司马君荣好脸子看,但司马君荣也从未恼过他,大约是司马君荣从一开始就太让着他,才让他一直以来都比一般臣子胆大妄为。
现在细想起来,司马君荣这般宽容他,是因为心里存了他这个人,而他,心里有没有司马君荣这个人呢?北寒衣迷茫了。
☆、第035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五)
过往如织,现今回想起来,历历在目。司马君荣替他挨打,为他掏鸟蛋,替他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似乎都别有用心,却又合情合理。不知不觉中,北寒衣已经习惯了司马君荣的迁就,如今才突然醒悟,自己与司马君荣之间,早已经超出君臣之礼,也没什么君臣之分,只不过是他自己不肯去认罢了。
北寒衣兀自苦笑,那时司马君荣问他:心里有没有朕?他还说什么什么不曾多想,北寒衣将头埋进膝头,怔怔的笑着,自己果然太过迟钝。
原来自己心里其实有他的。
北寒衣既然晓得自己对司马君荣的这份心思,便有几分按耐不住,爬出书房时,已经日入时分,天边云影重重,天色微暗。
“青留公子,杨公公让奴婢带话给您,主上发热烧了心,想丞相想得开始说胡话了,请青留公子务必想办法让丞相入宫见见主上。”小公公垂眉顺眼,轻声细气的说完,偷偷拿眼打量青留,一痕青袍,眉清目秀,左眼尾缀着颗泪痣,给原本清气的脸上平白添了股子妖媚。小公公心头不解,明明都是伺候人的命,为何杨公公对青留那般恭敬,千叮咛万嘱咐的要让他小心说话。
青留这头不知小公公心里想什么,只微微蜷了右手,垂眉看着指上沾着的水痕,答非所问道:“昨天夜里下雨了。”青留爱惜花草,每日必提了水桶,亲自为前厅阶下的花卉洒水洗尘,他左手握着一只葫芦瓢,半瓢水在瓢里晃着圈圈涟漪:“主上怎么病的?”
“听说是夜里着凉了。”小公公懦喏道。
“夜里着凉?”青留冷哼一声,提了水桶朝后院去,顺口送了客:“小公公的话已带到,请回吧。”
“青留公子……”小公公只来得急叫了他一声,眼里早寻不见青留半个影子。
这也是个怪人。小公公气的跺了一回脚,只得回宫复命。
青留行到后院,把水桶随手丢在回栏杆旁,若有所思的扯着根头发在指上来回绕,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五蕴轩。
天色已晚,几点星辰散落天幕。
他却突然停下来,似乎是犹豫不决,又仿佛在等待,笔直的站在五蕴轩门前,垂头盯着手指看,缠在指上的发丝绕得久了,在青葱白的指节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青留微微蹙了下眉,仍将发丝向指上绕去。
五蕴轩的门突然打开,青留闻声抬头,恰见北寒衣一脸憔悴惊讶的望着他,手扶着门边,愣了一下问:“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青留想了想:“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北寒衣迈出门,门也未带上,静静的站在门旁,思索了一阵,犹豫的开口道:“我也有件事想找你。”
“哦?”青留道:“公子先说。”
北寒衣神色带着犹豫,半晌缓缓道:“家里的茶具用不惯,你什么时候去皇宫把物具带回来。”
青留疑惑的挑了眉,半信半疑的瞟着北寒衣,眼里带了丝笑,千回百转的拖出一个带询问“哦”,简单的回了两个字:“不去。”
语气坚决,毫无商量的余地。
青留的反应早在北寒衣意料中,脸上一时也瞧不出多大表情,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抬头正视着青留道:“我想让你替我去宫里看看主上的病怎么样了。”又觉得自己话太直白,底气不足的补了一句:“顺便把搬去宫里的物具搬回来,家里的这些我用不惯。”
青留心里欢喜不已,北寒衣能说出这么一句担心的话来,由此说明,北寒衣是想明白了与司马君荣之间这层关系,奈何心意虽通,脸皮仍薄得跟张纸似的,想拿他青留当跑腿的,青留才不干,但面上却没有太大反应,淡淡得哦了一声,清清淡淡又回了两个字:“不去。”
“越来越不听话了!”北寒衣的脾气上来了,指着青留斥道:“好歹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你就不能听我一次话?次次顶撞,次次违逆,我这主人做的,还不如你这个奴婢威武。要不然,我直接把这丞相府送你得了。”
青留等北寒衣抱怨完,不紧不慢的反驳:“公子这话有趣了,青留虽为奴婢,却也不是什么话都听的,纵然是养只狗,它还有咬人的时候,更何况奴婢是活生生的人,公子若想以奴婢的身份堵住青留的嘴,却难了,再者说,这丞相府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公子您何时上过心?还不是奴婢里里外外日日操持着,您不念我平日辛劳也罢,居然埋怨起奴婢功高震主了。”这一顿说辞下来,不卑不亢,字字不让,驳得北寒衣哑口无言。
北寒衣这人其实特别懒,府里上上下下的吃穿用度都是青留一人打理,他凡事都懒得过问,至今他都不清楚自己这府上到底有多少家底,只要青留提这件事,北寒衣再大的脾气都发作不出来,只有服软的份:“行,你是才是主子,我才是奴婢,行不行?”
“奴婢不敢。”青留却谦逊起来,悠悠道:“有件事要说给公子听,您听还是不听?”
“你说。”北寒衣不上心的随口敷衍。
“主上病重了。”青留事不关己的轻飘飘吐出这句话,眼风里瞧见北寒衣身子突然狠狠一颤,提高声调惊愕的向他吼:“你说什么?!”
“方才杨公公差人传话,说主上昨夜染了风寒,半夜在湖边观景,一时头脑昏胀,掉河里了,捞上来……”青留话未说完,北寒衣一道风似的窜了出去。
青留慢腾腾的转过身,慢悠悠的伸手搭在眉心处,望着北寒衣离去的地方,衷心赞叹道:“跑得还挺快。”抬头一望,想起什么似的,朝前院走,如释重负般呢喃自语:“这下心结该解了吧。”
守府门的家人一见青留,立即恭敬的叫了声:“青留公子。”
青留点了头,亲自去阖厚重的府门,左边的家人立即提醒道:“青留公子,丞相方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