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花街
将军府邸府门大敞,数千名将士于府内喧嚣不止,瓷器碎裂声夹在叫嚷声中,人群越发的躁动不安。
有卫军立在桌案上,遥望着府门人头攒动,片刻便让出一条缝隙来。
八尺高马挤入人群,来着却是孤身一人。
那马背上年轻人一身墨色,面白胜雪,腰杆标枪一般的直。
旁人喊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若是来劝服的,先吃你上兵爷爷一刀再说。”
那年轻人剑眉微蹙:“好。”
方才说话的兵油子一听,撸了袖子,朝掌心唾了一口,一丈二寸高的青龙刀轮的是呼呼声风。
一片嘘声中,年轻人夺了马下士兵七尺红缨枪,身子一侧,躲过刀锋,枪头已在半空中,刺入兵油子手掌,轻轻一勾,那兵油子便嗷叫着在地上滚了两遭。
凉风肆虐,吹尽人额头冷汗。
眼看着年轻人一招内制服身壮如牛的官兵,将军府内的人群一时半刻没了动静。
“念白不才,身为总督尚不能捉逃脱主将,”年轻人依旧的冷着脸,“眼下流寇于城外烧杀抢夺,念白不愿见晋安遭践,唯愿以身赎罪,代逃将出战,誓保晋安!”
新来总督的名字虽称不上人尽皆知,但也算是如雷贯耳。
光听说这新来的总督是岁数不大,未料眼前这身长面白的年轻人便是。
站在桌椅上的将士,默默的屈身下地,个个成了没嘴的葫芦。
先前提议冲入将军府的千户见状,挤上人前。
“我等今日已经哗变,罪责难恕,现在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反,岂是你一句话就能让我们回去乖乖受罚的?”跟着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千户又道:“况且总督扬言替逃将出战?万一总督到时候变卦,我们岂不是…。”
话未完,便应声倒下。
只见夏念白目光落在如梭枪头上,那滴血落下之后,声色清冽:“变卦之虑委实荒唐,将令如军令,岂同儿戏,且乱我军心者,当就地处决,以儆效尤。”
四下里鸦雀无声。
夏念白淬玉样的面容上弥了一层淡淡夕辉。
“若无异议,今日之事就此作罢,还请众将回营,布置防务,以备战事。”
***
即便流寇在外,入了夜,晋安城中的花街依旧烛火通明。
两侧楼榭的红灯笼闪闪烁烁,映在水面,漾成缕缕碎红。
河上拱桥有人放烟火,火光一闪,迸溅的火色恍若雪落。
这烟火引得一群姑娘兴奋大叫,盖住了桥下江水流响,和船上如泣丝竹。
月冷酒旗摇,酒暖歌姬笑。
晋安虽为首府,不失繁华,但到底还是比不了京城。
叶添转悠了一下午,也没发现半个小倌,只得寻了一处青楼,喝壶花酒解忧。
其实有什么忧呢,自己所烦的,到头来也不过庸人自扰罢了。
到底是江南,虽时值四月,醉花楼的姐儿们已然是轻衣幔纱,窈影绰绰。
青丝间一朵秋海棠,也是花开正好。
想自己在京城的别院,石阶上那几盆海棠该也含苞待放了。
但夏念白见了那几簇胭脂新蕾,却不喜欢,总觉得较绿枝而言,花色未免单薄了些。
可自己却喜欢的紧。
并非喜欢秋海棠的绿肥红瘦,而是这花的另一个名字。
那是夏念白不知道的,
叫做相思草。
叶添依在醉花楼上的凭栏前,饮一盅梨花白,只觉灼热满喉。
恍惚间一股脂粉香,女子温声软玉:“这位公子,您一个人在这喝了一晚上的酒,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叶添回头,眼角醉意阑珊,“姑娘好俏的摸样。”
那女子笑的艳俗,指尖丝帕轻抚上叶添面颊,“一个人喝酒闷得慌,让秋兰跟公子说说话吧。”
叶添拿掉女子手中丝帕,“姑娘可有心上人?”
秋兰一愣,旋即扯了个笑出来,“公子真是笑话了。”
叶添静默了,一时间气氛略有些诡异。
那秋兰见状佯装嗔怒:“公子真是个怪人,来这种地方,真心这种东西,不值一文的。”
叶添忽然一笑,“那姑娘有喜欢的物件吧,可别跟我说是银子。”
秋兰掩面娇笑:“除了银子,无非是些珠宝首饰,秋兰是俗人,不会附庸风雅。”
“那姑娘若是遇见一件极喜欢的首饰,会不会借给旁人佩戴?”
“自然不行,弄丢了怎么办,就算是赔,也不是原来那件了。”
叶添斟酒的手一顿,放下青釉酒壶,“那姑娘喜欢的首饰,也是爱护有加,异常珍惜了。”
“那是自然。”秋兰替叶添满上方才未满的酒盅,“这是人之常情。”
叶添轻叹了口气,将仰头饮尽杯中佳酿,又转头望向远处黝黑山坳,不再言语了。
秋兰并未察觉叶添的变化,光顾着挥丝帕驱赶蚊虫:“不过,人和人也是不一样的,秋兰如此,换做其他人,也许不像秋兰这般小家子气。”
见叶添不理她,又问了句:“公子问这些做什么?”
叶添头也不回:“正如秋兰姑娘初见所言,我烦着呐,又闲,便随口问的。”
秋兰面色有些难看,“烦什么。”
叶添道:“在下初到晋安,今晚有些贪杯,夜里路又黑,怕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秋兰眼见生意不成,嘟囔了一句“花架子”,便转身寻找其他客人。
天边漾开一抹炫白,随即炸出漫天烟火。
醉红楼上的女子挥着帕子一涌而上,做争前恐后之势,却不是看烟火。
“哎呀,好俊的男人。”
“瞧那身板,可真是比那些个臭男人好上千万倍。”
“这人瞧着面生,怕不是来寻开心的吧。”
“公子!公子!”
…
叶添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又一愣,便紧盯着檐下碎石寒街,笑的开心。
夏念白勒马驻足,冷颜望向叶添,双眼黑若点漆。
叶添不自觉的朝他挥挥手,满脑子却只有一句戏文。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
6、夜归
叶添欢喜的下楼,步履踉跄间差点摔了跟头,好容易捱到夏念白眼前,却被他一把揪其衣襟,摁上马背。
叶添头朝地面,胃里翻江倒海,“哎呦呦,念白手下留情,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夏念白不吭声,只是调转了马头,策马狂奔。
叶添看得出夏念白没有顾忌自己死活的意思,拼了命的从马背上爬起来,骑跨正位。
夜风乍起,拂动两人垂落肩膀的青丝,缠在一起。
双手紧紧的抓住夏念白腰侧,叶添伸过头去,自侧面窥探着夏念白,眼底笑意满满,“念白,你生气了么?”
夏念白面无表情,“没有。”
叶添些许失落,转而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夏念白道:“我叫舒璎去打听了一下,晋安并无小倌馆,你无处可去,这个时辰还见人影,自然是因为你不记得回来的路。”
叶添双手攥的更紧,“怎么你亲自来找我,差人出来不就好了。”
“府上杂役都出来找了几个时辰了。”
叶添嬉皮笑脸,“只有你找到了?这么说,还是你最懂我。”
语毕,又不由得些微伤神。
若是真的懂,又怎会不知道自己的心思。
自花街到总督府,骑快马只需一盏茶的时间。
待入了府,夏念白一提缰绳勒住马,翻身下来后,叶添却还在马上坐着。
几个小厮围上来打点,夏念白正欲走,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一眼。
叶添依旧骑着马,牵马的小厮愣在一边。
夏念白遥望着叶添:“下来。”
“劳总督扶一下,”叶添咧嘴一笑,“喝多了,脚软。”
夏念白冷冷的瞪视着叶添,却真的上前伸手。
叶添忙搭手上去,利落的翻身下马,丝毫没有脚软之态。
夏念白看出其中端倪,忍住没发火。
叶添拽着夏念白,摇摇晃晃的朝自己屋走。
总督府五进院落,配以左右厢房耳房,硬山花园,加之夜深晦暗,叶添绕了一会,怎么也找不到自己那间房了。
倒是惹的来往的丫头小厮,皆低头避嫌。
梨花白酒劲上头,出奇的凶猛,叶添停步转头,气息灼热醇厚:“念白,我住哪里来着?”
夏念白甩手怒道:“我怎么知道。”
“那你住哪里?”
夏念白眼神藐了他一会儿:“这么多屋子都没人住,你随便挑一间住就好。”
叶添左右望了望,急急的拖住夏念白朝身侧的一间厢房走。
府内有几颗玉兰树,冷月投过,斑驳了一地银辉。
“你老拖着我做什么。”
“我怕黑。”
“以前怎么不见你怕黑。”
“我认生,到了新地方没人陪就害怕。”
“…你认生跟你怕黑有什么关系。”
“哎呀,念白,不要闹。”
夏念白道:“够了。”
叶添笑笑:“到了。”
夏念白不由分说,转身便走。
叶添半个身子探入屋内,又伸手来拽,被夏念白一挥,整个人扑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
“哎呦…完了完了…”
夏念白身体一滞,又听屋里叶添继续哀嚎。
“念白…骨头断了…”
夏念白忙转身进屋,见地上横着的黑影,尸首一样。
叶添纹丝不动:“快来…把我弄起来…”
夏念白忙弯腰伸手,试图将叶添先抬到床上,再寻个大夫看看。
正寻思着,衣襟忽然一遭力,整个人也跟着趴了下去。
叶添抓住夏念白衣襟,一个翻身,刚好把他紧紧的压在身体底下。
春风迤逦,携着早落的玉兰花,簌簌落下。
夏念白瞪了一双眼盯着叶添。
叶添似乎是笑了一下,眼睛里却又完全没有笑意:“紧张什么,又不是第一次。”
语毕,便低头吻上他的唇。
不由分说,不容抗拒。
7、议事
叶添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
急急的穿了衣裳出门,刚巧遇见端水的舒璎。
舒璎一窒,顺了顺心口,“添少爷,你这脸让鬼给扇了?怎么青成这样。”
叶添轻触了高肿的眼睑,自语道:“怪不得我醒来觉得面儿上烧的难受。”
舒璎白叶添一眼:“真是个没心肺的,快过来洗把脸。”
叶添乖乖跟着舒璎进了屋,“你家少爷呢?”
“一早去大堂仪事了,”舒璎将白手巾投出来给他,“我见府上来了好多官员,便去问了守门的护卫,说是我家少爷昨儿个可神气了。”
“怎么了”叶添问。
“说是晋安的卫军要集体造反;少爷单枪匹马过去;只几句话就给平定了。”
“。。。。哗变。。”叶添用青盐擦净了牙;含混的嘟囔着; “。。说了什么…”
“具体说了什么护卫也不晓得;就知道少爷马上要出战了。”
“咳咳咳。。”叶添一股脑的将漱口茶全喷在地上。
总督府大堂东邻思宁堂;丹楹刻桷;内悬‘政肃风清’;为总督与官员议事之地。思宁堂西望思补堂;是与幕僚议事之地。
辖晋安政务的布政使司许永及主管军事都指挥使司赵文早早入堂;其余相关官员也悉数到场。
叶添沿着大堂走了片刻,推门而入时,着实愣了一下。
两排梨木官帽椅上几乎排到了门口,端坐的几位青袍官员斜了眼,见来者眼眶乌青,煞是面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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