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然后故作轻松地说道:“对,是弄玉……桓弄玉。”
我说:“哈哈,原来你姓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白痴的一句话。可是我心里是很明白的:我的仇人,和我的心上人……或许就是亲人!
弄玉吐了一口气,说:“方才那位桓雅文公子,就是我八年未见的孪生弟弟了。”这下我真的缄默了。桓雅文和弄玉是兄弟!这要我如何接受?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
是他告诉我桓雅文杀死我父母的!是他叫我练功报复桓雅文的!可是这种时候,他却告诉我桓雅文是他弟弟这样的事实!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能报仇吗?难道我要持着他给我的剑,用他教我的武功,去杀那个和他流着相同的血的人?!
“为什么……?”我出来这样问,已经不知该说什么话了。弄玉看了我一眼,轻笑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会阻止你。否则我也不会告诉你是他杀了你家人。因为……我也想他死。”
“为什么?!他不是你弟弟吗?”我真的不理解他在想些什么,难道他已经冷血到连自己的弟弟都要杀了?他淡淡地说:“你想多了,弟弟并不代表就得被哥哥宠爱。原因你不用问,我只是告诉你,我要他死,绝非戏言。”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是我却觉得看见他这样,比看着他哭还难受。
也不知是哪来的力量,让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到了他的身边。他莫名地看着我,眼中的感情却是我所感到陌生的。我蹲下身来,仰头看着他。看着他尖尖的下巴和完美的下颌线,还有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
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凉凉的,就像他那颗早已冰封了的心。
现在我想敲开它,还来得及吗?
他有些嫌恶地避开了我的手,把脸别到了另一边。以往他从来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现在看着,我不觉得想逃,相反心中却是隐隐作痛。我说:“你真的想杀了他?”他犹疑了一下,又点点头。我又问:“真的?”他怔了怔,随即皱眉道:“你烦不烦?”
我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很轻松地将他的头拉了下来。然后我猛地吻上了他的唇。
我只是碰了碰他的唇就放开了他。这是我第一次吻他,自然有些紧张,我放开他,用力抱住他的身子,把头埋在了他的怀中,尽量克制住自己不止的心跳。用我自己都听不是很清楚的模糊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不开心,我不想你这样。你很心疼你弟弟,我知道的……”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也伸手抱住了我,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泪水竟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浸湿了他的衣裳,流过我整个脸。为什么只是看着他,我的心里就这么难受?
他摸着我的头发,动作那么轻,就像是怕用力一些就会弄坏我一样。
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幽幽传来:“采,我还差许多事没有办完,等处理完了这些事,等你报了仇……我就带着你回我们以前住的那个小屋,永远住在那里,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再也不出来了,好吗?”
——这竟然是弄玉说的话?
我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看着他,却觑见了一汪柔情温软的潭水,清远而深沉。
我知道自己在沦陷——不,在那个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夜晚,在我初次见到那张不知是真是假的温柔笑靥和邪媚瞳仁的夜晚,在我打算抛弃自己过去一切的那个夜晚……我就已经无法再从这个人的世界中走出来了。
我连续失眠了很多天,每天出现在脑海中的都是弄玉和桓雅文的脸,有的时候那两张脸甚至会重合在一起。我知道自己该面对的是什么,我也不应该逃避了。
弄玉这几日都很忙,也没顾着和我说话,我不怪他,只是一个人坐在他家里的一个水池旁,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看着水面上跳跃的蜉蝣发呆。
那个水池很大,这样使它周围的假山的倒影看上去就像是真的一般。不时有几只红色的蜻蜓点水拂过,轻轻地在上面划过一道道如碧链一般的涟漪。弄玉的家很美,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美人就应该住在这样的玉宇琼楼中。
许多天下来,我在零陵已经差不多住习惯了。但是我依然没认识什么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不正常的人,喜好深居简出,活像一个守在家里等丈夫回家的小媳妇。
那天晚上的月色极是清淡,素白的月光如纱般落在了院内,水面上顿时泛起了一道道明光铮亮的星斑,水池中央竖立着的那座仕女雕像顿时变得斑驳陆离,几片翠色的荷叶漂在水面上,亦是变得与平日不同。
我已经决意要做一件事,或许会遭天谴吧,但是现在的我是义无返顾的。
弄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旁,随着坐了下来。他的脸上露出了平日少有的疲惫之色,似乎也是劳累奔波了许多天。我对着他笑了笑,问道:“你的事忙完了么?”他轻摇头,说:“估计是没法了,我做事太不谨慎,原来父亲告诉我的处世之道我是一点都没打算去用,现在好了,遇到了麻烦,也得我自己扛。”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江湖上的人都已经认识我了,我这人没做过几件好事,谣言是越传越厉害,只要听到‘弄玉’二字,人人皆是得而诸之。现在想办一点事,都没法。”我说:“你想做什么事?”他喟叹一声,说道:“我要杀两个人。”我现在对他这种草菅人命的行为差不多已经习以为常了,听见他要杀人,也不过是点点头,连眉也未皱一下。我也杀过人,我还有资格去谴责别人吗。于是我又问他要杀什么人。他说:“一个是你曾经见过的蜚蠊血母的丈夫。”我不解:“蜚蠊血母与你有仇?还是她的丈夫与你有仇?”他摇头:“江湖上的仇哪一个不是结出来的?他妨碍了我,他就得死。”我问:“你打算做什么?”他表现得十分随意:“不过是得到‘天下第一’的称号罢了。”
我大惊,从来不知道貌似淡薄名利的弄玉竟会有这等野心。我也没再接话,只是等他说下去:“另一个人就是传闻中的天下第一人重火境宫主了。”我道:“重莲?”我知道弄玉的武功奇高,在江湖上已经鲜有敌手,但是想与重莲抗衡,或许还是需要再努力几年吧?
他又是不以为然地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确打不过他。况且重莲已经销声匿迹许多年了,只怕是寻到他都很难。”我问:“他既然已经不打算再重出江湖,你为何又要杀他?”他说:“如果一个很值钱的宝贝落到了你手里,你很珍惜它,可你会天天看着它么?”我说:“怎么可能?不管再值钱,都会腻的。”弄玉又道:“那就是了。你把它丢在一边,遗忘了很久。但是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人把你的宝贝给偷了,并且宣告所有人那个东西归他所有,你会把它抢回来么?”我用力点头:“肯定会啊。”他说:“那就是了,这个宝贝就是‘天下第一’的称号。”
我张张嘴,正准备反驳,才发现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如果江湖上传出有人夺得天下第一称号的消息,难保那个已经消失的重莲不会再重出江湖。我有些嘲讽地笑了,这人还真是奇怪,莫非任何东西都要等到快失去的时候才会体现出它的价值么?我问:“是不是你的名声传遍了整个江湖,所以不好行动?”他没直接回答:“哪里叫做‘名声’?明明是‘臭名’罢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的感情就像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起伏。我的心中一懔,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冻结了一般。一个人要做到对旁人舆论都于视无睹,是需要经历多少的思想斗争?也不知是不是我的感觉问题,我看到的弄玉并不像是在装模作样。可是他既然已经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了,为何还要去夺取这个虚无的称号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头犯冲了,竟然开口道:“我帮你去解决这两个人。”不是我自高自大,我知道我杀不了他们。可是我就是想帮帮他,即使我的力量何其幽微,即使结果一定是落败。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采,这不是家家酒,会丢性命的。”我笑:“在你眼中的温采就是这等无用之辈?”他沉默了。我说:“让我去,江湖上没人认识我。人家只知道你身边有一个娈童,却不知到他是谁,不是么?”弄玉有些愤然地说道:“温采!你在胡说什么?”我说:“传言就是这样的。无论你承不承认。”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卑不亢,我没有讽刺他的意思,更没有敢讽刺谣言力量的意思。他断然说道:“不行。”我说:“为什么?难道我就有义务在这里天天守着你一事无成,甚至某日突然听到你丢掉性命的消息吗?”弄玉并没有被我激怒,只是依然坚定地摇头。我见激将法没用,转而叹道:“原来你是在担心我……”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是想让他矢口否认,没想到他竟然用冰凉的手摸了摸我的脸颊,柔声说道:“你明白就好。”
我的脸一瞬间像是被火烧了一般,我要继续看着他的眼睛,估计又要被他给蒙骗过去。我转过脸去,说:“你让我去!你要不肯的话也行,你一个人去争你的天下吧。”他说:“你什么意思?”我冷哼:“这你都不懂?你要不让我去,我就离开你。”
我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在说完这句话以后他就答应让我走了。后来他回屋子歇息去了,我依然坐在水池旁发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那幅挂在正厅里的画。
我发现一直以来他做的许多事都让我有所期望,可是他每次都在我飘飘然的时候再将我从高空中摔下来。时间长了我也不敢多想了,自己对他的那份心,也只得藏着,努力不让他发现。虽说如此,我在他的面前却如同一张白纸一样,什么都是一眼就被他看透了,这让我产生了很大的挫败感。
有的时候我开始怀念小时候在他边的日子,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得听他的。他就像我的爹爹,告诉了我好多事,又像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让我觉得无比崇敬。那时我每天都在期待他来看我,他如果不来,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差。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我对他产生不一样的感情的开端,我只知道,他逼我做很多事我不觉得讨厌,最多只觉得害怕。我也没法对他生气,因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发现一切开始变得复杂就是从他对我做出那种事开始。但是我不怪他,真的不怪他。虽然他不是个好人,虽然他做过那么多不齿的事,虽然他对我时冷时热,我却依然非常感激自己能够活到现在,虽会心痛,虽会怨恨,但能够这么鲜活地感受到一个喜欢一个人的滋味,这么想要让一个人幸福的心情。
我看着水池中自己的倒影,那个人有着清癯的面孔和柳叶般的细眉。这是我吗?我突然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