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好消息,可是如真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而且,吃完晚饭,在李若愚还没钻入他书房之前,把自己由次英的态度引起的一份难以形容的不安告诉了他,说:“我知道她是个厉害角色,但她把与黄立言之间的关系形容得这样商业化真令我心寒!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应该仅是这样的互相利用。”
李若愚一面点烟斗,一面注意他妻子脸上沮丧的表情,徐徐地说:“也许她只是向你显示她是个多么能干的人而已。不过哪,听起来,她的确是个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如真,我再一次地提醒你,不要和她有什么纠葛,因为,你绝不是她的对手。”
“你看你又来了!我又不要同她抢永久聘书,会有什么纠葛?”
他吸了几口烟,抬了一下他的眼镜:“天下事千变万化,谁能预料?反正,你留着做参考好了。”
十月下旬,鬼节之前学校照例举办一个国际周末。以往,东亚系有个食摊,卖些春卷锅贴之类的速食。金老师写得一手好字,为学生及来参观的当地游客写名字等,不但打出东亚系的牌子,并且可以赚些外快。但次英神通广大,从曼哈顿请来了恰好从中国来的一班杂技团里的几位表演者,借了戏剧系的中号礼堂,免费请大家来看表演。因事先发动了三年级的学生,在校园每个角落贴了海报,又在那一周的学生周报上登了半版的广告,所以到了国际日的下午四点,容得下五百人的礼堂挤得水泄不通。次英穿了件葡萄紫的薄绸旗袍,戴了一串一看就知道价格昂贵的珍珠项链,把黑发拢成一个圆髻,立在纯黑的幕前,十分扎眼。她雪白修长的手指握着麦克,十分清晰流利地说:“我们东亚系今天很荣幸请到中国来的长虹杂技团为大家表演中国出名的各种杂技,相信各位观众看了一定会满意,谢谢大家来参加我们柏斯大学的国际日。”
在交往之后(11)
短短几句,面面顾到。
杂技团的表演赢得满堂彩,东亚系的成绩也赢得自院长以下的好评。墨院长传下话来,东亚系的国际日的节目最精彩。咨询委员会的成员,都发了系际传递的专条给次英,恭贺她的成功。史巴利特地约见次英、如真及金先生到他办公室。他乐得眉眼嘴鼻挤在一处,夸奖节目的成功也为他带来光彩,“段教授真是出手不凡,一来即为柏斯打响了知名度。”他笑眯眯地说。
有了这许多鼓励,段次英像个打足了气的球,轻盈迅速地滚动,教学、办事都十分起劲,而且有效。一年级中文,她以往是最不爱教的,因班上有不少中国城来的会看会写但不会讲国语的广东籍学生夹杂在对中文完全不懂的美国学生中,前者纯是为了混四个学分。他们进了一年级之后,经常缺席,搅乱了班上的课程进度。所以在信义时,一年级全由汪疆教。但如今她担任一年级中文,离纽约市远,从那边来的说广东话的学生没几个,人色就整齐得多。她一心要把系抬起来,当然用心教。外加由如真细心面谈被挑选出来的语言辅导员都十分尽职,每周一三五次英教学,二四由赵钱两位辅导老师分组训练学生发音及纠正四声。
学期开始时,次英已在班上宣布了与中国大学建立交流的可能性,她的目的,当然是为引发他们向往去大陆就读一年的远景。中国是个与外界隔绝了几十年,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古老的国度,对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女是充满了诱惑力的。往年,一年级的中文班,上课没几个星期,觉得太难就纷纷退选,原先有五六十个,到学期结束,只剩一半,所以一向是系里最头痛的事。但次英教了之后,居然没有几个退选的,这又给系里三位老师一个惊喜,尤其是次英。金先生教的二年级及如真教的三年级成绩也不坏。一般的讲,来读二年级中文的,是已经对中文发生了兴趣,或者,对学习语言有特殊能力的,所以退选的比较少,三年级更不用说了,因为学生们都已有相当的根基而想继续学下去,多半的是主修东亚系的。现在有了到中国去留学一年的可能性,二三年级的学生自是比一年级的更起劲了。
十二月初大考,考完改卷子,学期结束时还是十二月上旬。如真最喜欢柏斯大学的就是这一点:学期完结后仍有足够的时间为圣诞节期作各方面的准备。大考之前次英已知会如真,一旦考完,在她家有个庆祝晚会,庆祝这一学期的成绩,预祝明年中国行的成功。
她邀请了全体咨询委员会成员及他们的家属,系里同事及家属,包括两位语言辅导员,史巴利夫妇及芭芭拉。还下了请帖给墨院长。院长及史巴利都婉拒了,因有约在先,芭芭拉出城,其他的都带了小件圣诞礼物来参加盛会。
在如真日后的记忆中,那的确是个盛会,次英不但驾车去纽约市的中国城采购,并花了三天时间在厨房准备色香味俱全的自助餐,黄立言对烹饪一窍不通,但他却是调酒高手。宾客进门,先是鸡尾酒,一杯在手,立刻有特别雇用的穿白制服的侍者托着圆盘送可口的小食品到客人跟前,鸡尾酒的好处在于酒精委婉地流入躯体各部位,等于纤纤妙手解开无数小结,全身舒畅,再捡一条小春卷,或一片卤牛肉,或一块香酥起司,怎不使得一个人春风满面,觉得世界美好,迎面而来的都是天下最可亲的朋友呢?!
然后是丰盛可口的晚餐。自助餐的好处,乃是可以一盘在手,用眼睛找寻看上去顺眼,或是平时谈得来的朋友。找到后,相约坐下,着意品尝盘中美食,随意交谈有趣话题,多写意!还不时有侍者来添酒,更有一身着红,剑眉美目的女主人俯身细语,嘱咐你多加菜。等到侍者来收残碟,又端来浓郁的咖啡或碧绿的清茶时,所有的客人们都达到了酒醉饭饱后的鼓腹而歌的极乐境界了!
在如真的记忆中,那的确是一顿宾主尽欢的晚餐,除了那个令她窘迫的意外事件。当然,后来回想起来,那个意外,也许并不像她想像的那么严重。晚餐后,大家围着火炉散坐,或在起坐间闲谈,如真趁隙去洗手间,不料已有人在,她知道楼下地下室尚有一间可用,即从起居室的楼梯下去,恰巧黄立言从藏酒室出来,在走道上撞个正着,如真忙闪在一边,让他过去,谁知他却驻足不前,凄眯着眼说:“你下来找我吗?”
从他脸上颜色,及他说话时呼出来的气,如真知道他喝了不少酒,见他问得突兀,两颊先红了,忙说:“不,我去洗手间。你下来拿酒,是吗?今天大家可真喝得尽兴。”
“可不,人生难得几回醉。来,”他去牵她的手,“你来尝,这饭后酒,有点薄荷味,十分甘甜,你定会喜欢。”他的手掌坚实而柔软,按住如真的,使她不能动弹。
她不禁惊慌起来,身子往后退缩:“黄教授,我不善饮,今天已经喝得过量了,现在一口也不能了,何况我一向不喝餐后酒的。”他将手紧了紧,又用力拉一把,如真没有防及,竟倒入了他的怀里。正在此时,次英在楼梯口往下叫道:“立言,找到没有?在右手第二排架上的第一瓶。”因为没听见回音,她快步下楼,转入走道,正好撞上如真从黄立言的怀里挣扎出来,次英冲口问:“这是怎么回事?!”黄立言不慌不忙地将如真扶直还顺手拍了下她胳膊,转头向他妻子说:“如真想必是喝多了酒,下来去洗手间,差点跌跤。”还转回头问如真:“没事吧!”
在交往之后(12)
如真又羞又气,又无从说起,满脸涨得通红。次英对她瞅了半晌,似信非信地对黄立言不耐烦地说:“还不上去,大家都在等!”
立言也没再看如真一眼,径直转过走道蹬蹬上楼了,次英也要转身上去,但又回瞄了如真一眼:“你并没喝多少啊,怎么搞的?”
如真有口难辩,只好说:“想必是平时很少喝酒之故吧,头脑昏昏的。”
“我要不要叫若愚下来?”
“哦,不用不用,我已经好多了,马上上来,你放心快去招呼客人。”
在回家的路上,她左思右想,不能决定是否要告诉若愚。他生性多疑,她怕他猜想过了头,但不讲自己又憋得慌。回到了家,先去孩子们房间巡视一周,才回自己卧室,洗刷完毕,再也按捺不住,就把在地下室的事讲了,并说:“真是岂有此理,哪有这样吃豆腐的?”若愚已换了睡衣,坐在床沿,听了抓抓后脑勺,抬了抬眼镜说:“听起来好像他醉了。吃你豆腐,不至于吧?”
“你没看到他那双眼睛,真是贼秃兮兮,不怀好意的样子。”
“咳,他一个人在曼哈顿,有的是机会,何必招惹他老婆的同事?尤其是像她这样的老婆?你怎么能断定他不是真的要你尝尝那酒?的确蛮好喝的。睡吧,不要再想它了。”
六
柏斯落了场大雪,像千千万万撒成小碎片的棉花连绵不断地飘落在大地上。一整天,一整夜。第二天起来,大地一片雪白,像在一个没有一丝邪念的原始的、开天辟地的新宇宙里。宇宙里没人,没人敢惊动这片完满无缺的白。也的确没人走入这个新世界,因为每家人的大门都被雪封住了。
学校停课,如真和其他的人一样,还是从收音机上听到,或是在电视上看到的。她连忙给仍在曼哈顿的次英打了电话:学校停课,不必忙着赶回来。“你们那边落了雪吗?”她问。
“没多少,几寸,现在出了太阳,已经开始化了。正好你来电话,我对你说呀,中国方面有消息了,表示欢迎。”
“真的?!”
“等我明天回来慢慢告诉你。”
第二天,如真开车去学校时,从家到二○号公路前,要经三条窄路,扭曲难行,因为推雪机还顾不上小街。到了二○号大路,倒是坦荡荡的,除了路旁的雪堆得山高,遮蔽平时看惯了的住宅房屋。她微微摇了下头。去年台湾来了个客人,正巧碰上一场大雪,把她欢喜得手舞足蹈,晚上觉也睡不稳,干脆爬起来到大门口堆了个大雪人。第二天志纯姐弟上学,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拍手叫嚷。她却没有那么高的兴致,近十年寒冬下来,下雪的意义只剩下路难行车难开六个字了。
学校的停车场也乱了套,像小山峦似的堆起的雪,好几堆,车子就停在它们的空隙间,横七竖八的,猛一看像博物馆里的超级现代画,毫无规格。她好容易觅得一个空格,停了车,套上长靴,拎了大书包去文学大楼。赵钱两老师在她办公室门外等她,见了她,忙说:
“段老师还没来,学生问今天有没有课。”
如真一看表,说:“一定是路上不好开,误了,你们就去辅导发音吧,我来给她家里打电话。”
“打了,”赵老师说,“没人接。”
“那我打到曼哈顿去,怪了,她昨晚就该回来的呀!”曼哈顿的家也没人接,她拿出随身小本,查出黄立言的电话,打过去,也没人接,正要挂,却听到黄立言浓重的一声“哈啰?”
“哦,黄教授,对不起,把你吵醒了,”瞄了一眼墙上的圆形挂钟,已近十一点半了,但好像听次英说过,他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习惯。“次英在吗?我是方如真,柏斯的。”
“哦,如真,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次英在吗?她许是忘了今天她有课。”
“哦?她不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