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他瞪大眼睛,失笑出来,那不都得一个多月去了吗?你们旭升闹罢工了怎麽?
我愣了愣,脑子提溜一转,忙含糊了一句,还不是咱妈硬要我呆到过年,我跟她说过这不现实。
他半信半疑地眨眨眼睛,估摸著在旁边琢磨了一阵,又冷不丁转过头来,用审查注水猪肉般的目光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後小声嘀咕到,我怎麽觉得你这次的行动有点诡异?
何以见得?我气沈丹田,心想这只狗的鼻子还是那麽惹人讨厌地灵。
年终时候应该都忙开锅了吧?我们这边双休日都名存实亡了,请假除非是遇车祸或生孩子否则一律不批,人手比还三年自然灾害时的饭菜票都紧俏,你老人家居然专挑这个时候休长假,过於腐败点儿了吧?
客观条件就不一样,你一光杆司令当然得事必躬亲,我们那边儿不还有陈旭阳吗,说完真有种冲动想抽我吐出那三个字来污染耳朵的嘴巴。
跟本人过招姓顾的明显还没到火候,估计他是觉著没对劲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我这种解释的破绽,一番眉头深锁後决定放弃。
我们是六点半的飞机,到了机场我先送你走吧。
尽说废话,难道要我孤苦伶仃一个人送你们先走?
……我说你呢,他揉著太阳穴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怪不得陈总放了你个长假,搁谁身上也受不了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何况又刚好在这非常时期,听得我差点想一拳头打爆他一排门牙。
就这麽眨眼就飙到了机场,顾鹏飞将他的人马囤积在候机厅之後,一路将我送到了安检口,我始终一言不发地耷拉著脑袋,慢慢提著干瘪的背包走了进去,跟进火葬场似的万念俱灰,突然又想起什麽似的转过头来。
顾鹏飞。
恩?他满面春风地答应著,真有点愧对这人今天如此之好的心情,让我有点欲说还休。
我记得你曾经问我一个问题,我没有回答你对吧?
……是吗,他迟疑著,显得特茫然,是什麽问题?
你问我现在幸福吗。
啊,对呢,我想起来了。说完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
我想我可以回答你了。我说完,打起精神来朝他挤出了一个只露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
我现在很幸福。
明明是很轻松自如的语气,整个人却好象被扔到墨西哥仙人掌田里打滚,哪儿都扎著痛,哪儿都在泄气,嘴巴和舌头好象都在透风了。
……所以,你不要再管我的闲事了,也不看看自己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你不会是真想守一辈子活寡吧?
他著实愣了半天,随後突然搁著安检的围栏冲我笑了,笑得非常之一穷二白,好象已经单纯得不带任何猜测的心思和侥幸的希望,那个时候我确定,迄今为止还藕断丝连的孽缘终於结束了,因为我们都不会看到对方那种最痛心的表情,加上这厮生就长著张特悲情韩剧的脸,那种心碎成渣子时两眼无神的样子,绝对能让我当场七孔流血一命呜呼。
说得也是呢……锐,听你这麽说我就放心了。我刚好也觉得……我差不多到了讨人嫌的地步了。
……那倒不至於,说实话吧,我早就觉得你的天分根本不在当老总上面,改行做个保姆一准儿能成大器。
我照往常一样口无遮拦地折损著他,可就这麽几秒锺之内我一动不动地凝视著他的脸,像是眼珠子被磁石牢牢吸住,突然很难再移开视线。
若是就此告诉他所有真相的话,恐怕这家夥就是把机场给爆破了也不会眼睁睁让我一走了之的吧?
你到家就发个信儿给我,别坠机了都没人帮你领保险金,他不忘恶劣地报复了我,最後退後几步,摆摆手说,替我向苏伯伯和阿姨问好。
恩,我无知觉地答应著,你也帮我跟小冰和淑仪带个话,说我走了。
没必要吧,他的语调依旧轻松得惹人羡慕,等我下次有机会见到那俩家夥,你多半都回来了。
再见了,顾鹏飞!
我大声说著,使劲儿地朝淡出视线的他摆了摆手。
转过身之後,我以为我一定会哭得日月失色天地同悲,奇怪的是眼睛莫名地酸涨了半晌,却不见水滴落下来,反而同碳烤般干燥,痒痒的,教我忍不住拼命地揉,直到瞳孔散开视线模糊。
身体失重的瞬间,看著急速沈降的城市,我靠在椅背上闭著眼睛,手指好象已经没有了最後的一点知觉,大概是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此生此世再不相见的觉悟。
当咱妈打开家门,看见我杵在门外正中央傻笑的时候,我觉得她的表情不亚於上厕所碰到花子。
然後,我们家那天晚上就像过大年一样红火,那灯红酒绿的气氛几乎让我完全忘记了独自离开时的失落。虽然不但混到被炒鱿鱼,还两手空空地回来丢祖宗的脸,但好歹是把酒量给练出来了,陪咱爸尽尽兴也算是不辱使命。
锐锐,今天怎麽突然就回家了,也不提前跟你爸和我说一声?
哦,我们刚刚搞完一大项目,老板犒劳我们一个长假,就回来了。我轻描淡写地对付了过去,对於这等技术含量为零的谎话早已得心应手。
话说回来,妈你就不能别那样叫我的名字吗,小时候咱就忍了,现在怎麽说也是大龄青年了,听著很恶心好不好。
小兔崽子……翅膀硬了啊,怎……怎麽跟你妈说话的?老爷子舌头打节,明显有点醉意了。
我说话从来都这样,你是太久没听了忘了吧?我说著拿过他面前的空杯子,倒上满满一杯。
锐锐说得有道理,我妈显然完全忽略我的规劝,一脸得意地说,他都已经是大人了,挣得钱比我们还多呢。
算我刚刚没说那句话,你爱叫就叫吧,我彻底绝望般说著,不忘补充了一句,不过爸,你要定我大逆不孝的罪名随便,总之小兔崽子四个字你再叫我跟你急。
相信我当时的表情虽然够不上穷凶极恶,至少起到一定的恐吓作用是没问题了。
夜深之後,我铺好床冲了个澡,将带回来的寥寥无几的东西从包里倒了出来,收拾整理的时候,冷不丁发现了一颗闪闪发亮的东西躺在这堆杂物里,翻出来一看,竟然是那枚钻石戒指。
这才猛地想起,因为上班的时候实在太抢眼球,严重妨碍本人革命工作的正常进行,所以偷偷摘下来塞进了钱包里,没想到就这麽一起被带回来了。
我躺在被窝里仔细端详著这个擅长招惹是非的玩意儿,琢磨著该如何处置,是要原封不动地退货给他吗?相信邮局是不会准许我快递过去的,还是要送给隔壁或者楼下的适龄待嫁女青年?要不直接孝敬给咱妈好了,她老人家一辈子还没戴过钻石呢。
脑子里明明这麽想著,手指却不自觉地穿过指环,将戒指一路套到了左手食指的根部。
真是合适的尺寸,不大不小,刚刚是难以取下的程度。
就在我几乎著魔般端详著其中光线的种种物理现象时,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是陈旭阳的号码,神经扭曲了两下後还是接了。
你还有什麽事?我先声夺人,满是带刺儿。
戒指……在你那里吧?他偏偏来个哪壶不开提拿壶,声调木然地说,还给我。
你已经送出手的东西,现在又想要回去,没这麽可笑吧?我冷笑著说完,风度好得自己都佩服。
抱歉,我不会把那麽重要的东西给一个根本不在乎我的人。
我顿时一口气没喘上来,立马扔出一句,不好意思,我刚刚扔了。
什麽?
我说我扔了。
你……!
还没等他发飙,我再接再厉厚起脸皮插上一句,对了,别忘了,上个月的工资我还没领,麻烦您给打到帐户上去。奖金嘛……就免了吧,留给你多买些药,小心别把胃病气翻。
挂电话的下一秒我便关了机翻下床,将手机的SIM卡取了出来,跑进厕所狠狠扔到了马桶里,一瞬间就被水花翻滚著吞噬了下去。
一个人要从世界上消失,真是比垃圾降解还省事儿得多。
我一屁股坐在马桶上,死死捂住自己的眼耳口鼻,无论如何也要制止,在这里爆发的话……会被发现的,我已经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了。
陈旭阳……你当初……怎麽不干脆死了算了!
想起他之前可恶至极的言行,就怎麽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喉咙里开始聚集起一股猛烈的气流不断地往外冲撞,我忙伸手将淋浴喷头打开,沙沙的水花声瞬间将我的哽咽淹没,那种胸口窒息的疼痛让我恐惧到了极点,我死死握紧拳头,却怎麽都停止不了,像是陷进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拼命压抑住即将崩溃的冲动後,我慢慢关掉淋浴头走出去,看到咱妈正披著衣服站在我卧室门口。
妈,怎麽还没睡呢?我忙强打精神,装做没事儿似的走了过去。
锐锐,你老实说吧,公司里出了什麽事情?
我心虚地一番假笑用於掩护,你怎麽这麽想呢?
妈就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还不信?打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明白了。这几天自古以来就是你们公司最忙的时候,往回打个电话你都催我挂,怎麽可能有假期让你回来?
我沈默片刻,也没有过多编瞎话的心情,轻轻说,妈,你先回去睡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有什麽事儿明天再说。
接著我不由分说地将她推进了卧室,关上了门,回头一头倒进自己的被窝里。
紧攥在手里的戒指还带著余温,便被我胡乱塞进了抽屉里锁了起来,关灯之後四周一瞬间被黑暗吞噬,时锺的滴答声在鞭打著我的神经,很久没有一个人入睡,原来这也会变得难以忍受。
不久之後,有门被悄悄打开的声音,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放在我的额头上,那种若有似无的温度让人越发感到孤独凄凉,我不敢移动分毫,怕下一秒就会坚持不住,不知过了多久,才逐渐平稳住呼吸。
妈,我现在……什麽都没有了。
那之後我几乎再没有出过门,从早到晚将自己牢牢封锁在隔绝外界影响的匣子里,做著无意义的发呆和思考,我相信自己不会就此消极沈沦,可也不代表能够立刻忘记一切,我想我需要时间,只要有时间,不管挣扎多久,我都能够重新活著,能够像新生儿一般疼痛却完整地脱离过去的感情和习惯。
直到新年降临的一刻,当我长时间地站在窗户前,望著遥远的冷黑的天空下从树梢呼啸而过的萧瑟寒风,以及随之四散飘零的枯枝败叶,不知道为什麽,忽然想起此刻的陈旭阳,他一定身在阳光充裕色彩斑斓的南海之滨,面朝一望无垠的蔚蓝。
待续~
番外篇《梦》
“先生……先生,你到了。”
有声音刚刚切进浑浊里时,我会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因为我的大脑严重损失了元气,打瞌睡的频率确实比以前高得多,不过还真受不了就连这二十多分锺的车程也会睡死,直到司机很不好意思地将我摇醒。
眼皮子和瘫痪了一样直往下搭,我有点恐惧那磁石似的睡意,那一段时间是思维的空白,无法掌握外界事物的发展,也被所有人蒙在鼓里,而对我来说,这更意味著同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请问在哪里下?”
我费力地撑起身体後四周张望一番,很快发现了不远处霓虹灯亮得很夸张的招牌,於是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