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几口气,带着类似接受录刑侦口供的心情踏了进去,白妮趴在办公桌上写写画画,头也不抬地说,愣着干什么,自己坐。
我乖乖地坐到沙发上纹丝不动,她很快放下了笔,走到饮水机前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和蔼可亲地说,喝水。
我头皮顿时丝丝发麻,从天灵盖一路麻到尾椎骨,由于领教过此人一贯笑里藏刀先礼后兵的本事,那微笑怎么看怎么邪乎。
今天,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她说着慢慢坐在我正对面,直说了吧,我希望你能接受这个职位,如果你觉得实在勉强,我也希望你能继续留在旭升。
她说完从办公桌上拿出一个活页夹子递给我,说,这里面是合同书,我想要跟你续约,期限是八年,也就是说,签了约之后八年内不能离职,只要你愿意签字,我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前提是在我能力范围之内。
开什么国际玩笑,改革开放几十个年头了还兴签卖身契,还大言不惭的八年,没错,对您老人家来说八年十年的最多就代表眼角再添上根鱼尾纹,可对我这样正值社会主义建设主力军的有志青年来说无疑是在埋葬我的黄金岁月,我一个哆嗦忙不迭把合同书扔在桌子上,您这不是在判我有期徒刑吗?
呵呵,我倒想知道哪里还有这么合算的有期徒刑,自由自在还有钱可拿,她说着神态轻松地笑了笑,何况八年很短的,一晃神儿就过了,公司现在很需要你这样有实际能力的年轻人,待遇方面是不会吝啬的,希望你不要再推辞了。
我说老领导,您就甭给我戴高帽了,苏锐身上有几两肉我自己心理清楚,咱祖国地大物博人口爆炸,我这样的年轻人随便一抓不是一火车皮也是一集装箱了,不比大丰收年的玉米棒子值钱多少,您瞅每年来旭升应聘的不都得把地毯给踩烂个三四张,谁不是高学历高素质操一口滑溜的美式鸟语还提着一口袋证书文凭奖状,更别说什么推荐书介绍信走后门拉关系套近乎什么烟酒瓜子糖果茶齐上阵的,却也没怎么见着求贤若渴的你们给人家好脸色看啊?
我于是也心知肚命地笑了笑,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得了,我看你们需要的不是我,是陈旭阳吧。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点点头说,没错,事实上就是这样。
他选择离开是想摆脱现在的生活方式,我咬字尽量清晰地说,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细想起来,陈旭阳想要辞职的理由其实一直都是模棱两可的,虽说一开始是想让我和顾鹏飞保持距离,但现在姓顾的对他已经明显构不成威胁,我也从来不曾跟他提过想离开的意愿,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了,就如同当初陷进谷底的我,虽说有逃避现实的嫌疑,但期望重新开始的心情或许大同小异。
可惜对面的女魔头显然不会相信这么书面的理由,她笑出了声,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在你出现之前,我怎么就压根儿没听过他有辞职的愚蠢念头?
我张了张嘴,识趣地咽下了杂音,大丈夫能伸能区,岂愿跟女流之辈一般见识?
见我还算配合,她的语气也舒缓了下来,……总之,只要你肯答应,我就绝对不会让你觉得这是个不合算的交易,如果你认为我不值得信任的话,可以把你的条件写进合同里。
不过我得提醒你,我不是在找你商量解决办法,也不是请你帮忙,更不是在要挟你,我只想跟你做交易,既然是交易我们就是对等的,懂吗?你答应的话,我们互惠互利,不答应的话,我就另想办法。
我明白了,我快要被她咄咄逼人的架势憋得有缩桌子脚的冲动,赶紧服了个软说,我会考虑的。
她随即露出那招牌式的皮笑肉不笑,那就明天给我答复吧。
下班高峰期就看着两排车子嘴巴咬着尾巴地挨个儿挪吧,据我观察咱标准两箱凌志与路边一驼背老太太从街头就保持相对静止状态直到街尾,冷不丁油门没踩及时还得落人家几步,眼看着这么寸土必争地僵持了几十米,我们终于彻底在庄严肃穆的红灯前歇了菜,乖乖目送着老人家开着十一路晃悠过了人行道终点线。
再怎么说我屁股下面这哥们儿也算名门之后,上高速随便飚个一百六七发动机气都不带哼的,一旦进城你就等着跟大伙堆积木吧,管你红的黑的大的小的好的次的,自个儿见空堆,只要是四个轮子就不比两条腿利索到哪里去,游戏规则咱都懂,宝马奔驰乃车匪路霸,比它们更牛B的是出租车,而最老大的非公共汽车莫属,绝对的谁惹谁找死,可话又说回来,你就是开粒子炮上街也别想视野开阔地来一次无障碍兜风,有本事坐米格29不跟大伙挤同一空间。
就着等红灯的空当,他开始打发无聊似的发起了牢骚,今天中午难得有空挡一起吃饭,倒好,人影都没见着你的。
不是在办公室吗,我呆望着车窗外,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可能上厕所去了吧。
他没好气地看我一眼,编瞎话也稍微花点心思累了你不成?同一个公司同一层楼办公室还紧挨着,隔壁打个喷嚏都能听到,我还能不清楚你的行踪?
那你问个屁啊。我毫不客气地回敬他一双死鱼眼。
喝,关心关心下属惹你哪儿了,不识抬举。他说着狠踏油门一脚,差点跟前面那广本的屁股来个FrenchKiss。
我没想和他较真便乖乖闭了嘴,他却忍不住又挑了个头,喂,我说,她没为难你吧?
看你指哪方面的了,法制社会嘛,严刑拷打倒没有,威逼利诱样样来。
姓陈的苦笑一声,今儿上午刘铭渊来找过我,劈头就跟我递辞呈,横竖劝不住,妈的,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又是那黄脸婆的馊主意,她究竟想怎么样?
……让刘总辞职不就是逼着你尽快归位吗,我转过头平静地问,哎,我说……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你会丢下公司不管吗?
笑话,他立马提高了整整八度的音调,用一种类似于不可理喻的眼神盯着我说,为区区儿女私情就放弃工作这种混蛋事情不是我的作风!
切,我不以为然地嘘他一声,得了便宜又卖乖,谁稀罕你这高风亮节似的。
慢慢挪过了眼前的红灯后,车子总算杀出一条血路,他闷不吭气地猛踩着油门连转了几个弯,才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
………话说回来,为区区工作就放弃儿女私情这种笨蛋事情更不是我的作风。
受不过姓陈的软缠硬磨,我完全是被诱拐到楼上去参观他所谓的新布置的家,前脚才踏进去,受骗上当之感油然而生,于是整个人钉在玄关打死不再产生位移。
同志,我怎么不觉得你有重新装修过?我眼角瞬间滑过一抹阴光,还是你欺负我不长记性?
啥破眼神呢,他一把拉住我开始指指点点,窗帘换新的了,是你喜欢的颜色,柜子找人重新漆过,沙发垫子也洗了,那什么……你脚底下蹭泥的地毯也是刚买的……
没等他罗嗦完,我抓紧时间一转身,你忙你的吧,我先告辞了。
喂,他抢先一步挡在门口,终于换上了另一副嘴脸,不带这么不解风情的吧?
要我说就别走了,你睡客房,我帮你铺床还不行吗?
心领了,咱毛病多,换地方睡不着。说完我正想逮个空档从他咯吱窝下钻出去,倒刚好被他俩魔爪抓个无力回天。
兔崽子,老子就压根儿没想让你睡。
我一个激灵,抬起脚就朝他小腿上一记料多实在的,赶着去接生啊你,咬着我鼻子了!
早上一张桌子面对面地吃豆浆油条,看见他的手不停按摩着自个光荣负伤的位置。
……你以前在学校踢足球是不是特血性啊?
嗯?
球从来碰不着,踢人一踢一个歇菜,好家伙,痛得我一晚上没合眼,你倒把呼噜打得跟故意吼的似的。
怎么,我还怎么不给你面子了?都洗净剥皮了撂床上等你下筷子,还指望我敲锣打鼓地自个儿蹦你嘴里去?
哼,瞅你那睡相,本人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没兴趣奸尸。
你来我往到意兴阑珊之处,楼下响起了喇叭声,立马三下五除二,将领带往脖子上一套便脚下生风。
公司里自然相敬如宾,自个忙自个的差事,最恶心的非公共场合莫属,本人处处装出一副点头哈腰的狗腿子德行就不提了,要遇见他兴致一来,逮着你不放地洗刷,你还得悶着脑袋逆来顺受,遇上满桌子的人趋炎附势般地一通讪笑,那滋味,割腕的心都有了。
没坐多久,小芹同志便开始挨着敲门通知下楼开会,大家稀稀拉拉的入座后,陈旭阳环视一圈后冒出一句,老刘呢?怎么不来开会?
哦,这个啊,白妮照样头也不抬,他不是要辞职吗,我批准了,今天起就不用来上班了……
你批准了?姓陈的明显气不打一处来,我可没答应这事儿,谁叫你擅自作主的?
我擅自作主?白妮哪里是省油的灯,一句话不对路,立马把笔一搁,老爷子整天摧魂似的要他回去,我敢怠慢?他早就订了后天飞美国的机票,你要想留他直接找老爷子商量好了,和我发穷脾气有什么用!
得得,你除了找老爸撑腰还有什么本事?不是你一天到晚跟他吹耳边风,鬼才相信他会管到我这里来!
虽说看领导处理家务事机会难得,大家还是非常识趣地作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装聋作哑状,直到俩人难分高下,暂且打住才算了事。
这下问题尖锐了,刘铭渊那厮下马了,公司里群龙无首,寰宇那边急需镇压,白妮趁火打劫摆出两道,以不容置喙的气势朝陈旭阳发难,我这里有两个建议,苏锐到寰宇去上任,旭升照样你来管着,或者你代替苏锐去,旭升暂时由我帮你管着,苏锐可以不动。二选一,你看着办。
陈旭阳冷笑一声,听听我的建议如何?你立马跟刘铭渊后面一道滚回鬼子那儿去,保准万事大吉天下太平,何乐而不为?
公司交给你了没错, 白妮不急不躁地回击道,我可还是这里的大股东,有义务为旭升的未来出谋划策,再说我这么回去倒落个轻松自在,老爷子那里怎么交待?
好,好,好,你是大股东,你有义务对公司负责,难得有人工作热情如此高涨,我看这样吧,不如你来接管旭升,我再帮你物色个先进分子把寰宇那边搞定,如何?我就不信旭升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还找不出一个人摆平寰宇那帮小杂碎。
呵,这次真得恭喜你不幸言中了,我已经让三个人去试过,都是公司元老级的管理层,到那边连个端茶水的都叫不动,人家是铁了心不当亡国奴,以前在四海的旗下规规矩矩的,一接手过来就闹起义,压根儿不服我们管……
白妮,本人还真是高估你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照我的意思,不服的都解雇,我看还有谁敢当出头鸟,要再镇压不了,直接一锅端赶回人才市场参加再就业培训得了,没必要看他们脸色;每年到旭升找活干的高精尖份子还少吗,稀罕丫几个似的……
那个,我小心翼翼地在他们一来二去里插上一句,这样是不是太强硬了?
陈旭阳盯着我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全体同仁的目光便跟着投射到我的脸上,白妮微微一笑,看来苏锐是有更好的办法了;说说看啊。
呃……我脸部立马僵化,一时间舌头跟打了疙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