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过了火车换汽车,再乘汽车进入东河子县城。城外的道路很是平整宽阔,因为程世腾在夏天离去之后不久,当真派了几个人过来,也不惊扰地方,直接拿钱雇了附近的乡民,该铲草铲草该平地平地,将先前的坑洼小道填填补补,让城外道路彻底换了个模样。
修路并不是件一劳永逸的事情,所以等那帮人走了,小鹿自己也上了心,隔三差五的就让人出城瞧瞧,要保持住城外道路的好面貌。此刻汽车队伍在积着薄雪的道路上飞驰而过,小鹿通过车窗向外望,想自己还有什么该办却未办的事情——军务是早在年前就全理清楚了,赵将军那边的亲信宠臣们,也全都打点过了,腊八那天去给何若龙扫了扫墓,又烧了纸上了供,也并没有遗漏。
思及至此,小鹿安安心心的向后一靠,闭上眼睛不动了。
汽车在平路上开得很稳,稳得让小鹿犯了困。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他恍恍惚惚的做起了梦。梦的内容很蹊跷,又有何若龙,又有程世腾。何若龙还是先前健康时的模样,高高大大的站在前方,对着小鹿微笑,笑容喜悦,同时又有些羞涩。望着小鹿没说话,他单是含笑抬手招了招,做了个呼唤和等待的姿态。
小鹿当即向他迈了一步,随后下意识的回过头,他又望向了身后的程世腾。身后和身前不是一个世界,身后的世界有花有草,有雕梁有画栋,仿佛是当年北平的程家老宅子。程世腾站在一道游廊下,静静的看着他,脸上微微的有一点怒意,并且也对着他一招手。
在梦境里,小鹿心中毫无恨意,也没记起他与这两个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像个没有往事、也未经过坎坷的小少年。站在两人中间,他纯粹的只是左右为难,又想跟着何若龙走,又怕程世腾生气。“大哥”闹起脾气,自然是很难缠的,所以他暂时站着不动了,恋恋的拿眼去看何若龙。何若龙对着他笑,然而也不肯走到他面前来。两人之间隔着相当的距离,他身前是荒山野岭何若龙,身后是锦绣楼阁程世腾。
他不看程世腾,只看何若龙,看得满心欢喜痴醉,胸中将要开出金色的莲花。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的迈了步,想要走向何若龙。然而一步迈出去,脚下忽然天摇地动,他骤然睁了眼睛,同时耳中响起了武魁的声音:“你他娘的——有路不走你往沟里开?”
汽车夫一打方向盘,让汽车重新回归了正途,随即又战战兢兢的解释道:“那是一道车辙,让雪盖了,我、我没看出来。”
武魁坐在小鹿身边,此刻听了这话,就对着汽车夫的后脑勺抽了一巴掌,然后扭头问小鹿道:“师座,没吓着吧?”
小鹿抬手扶正了头上军帽,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汽车硬颠了醒。一言不发的摇了摇头,他再去回忆方才梦中的内容,忽然有点后怕。这梦太像一个隐喻了,然而它究竟隐喻了什么,小鹿还想不出。
他今年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然而已经坐拥几万军队和将近九座县城,建立了三家大兵工厂,把守着三省之间的交通要道。他不是梦中那个懦弱茫然的小少年,他是中央政府任命的少将师长。他无比的有力、无比的坚定、无论是活着的程世腾还是死了的何若龙,都不能左右动摇他,即便是在梦里,也不能!
重新修建的城门在师长车队的前方左右洞开了,长长一溜汽车通过空旷阴森的高大门洞,门洞地面铺着厚厚一层鞭炮碎屑,是红毯,是血海。小鹿正襟危坐的昂起头,透过挡风玻璃向前看,一路看出了很远很远。
——第四卷完
【第五卷 君子意如何 】
☆、第一百八十一章
程世腾坐在他的公馆书房里,两只脚抬起来架到写字台上,他慵懒的向后仰靠了沙发椅背。这是六月时节,天津的天气已经很热,屋角一架电风扇嗡嗡的成天转,温凉的风吹拂着他,然而他依旧是热,热得上半身只能穿一件衬衫,衬衫的领口还是大开的。一手托着一只开了盖子的天鹅绒小盒子,一手夹着一根香烟,他一边审视着盒子里的内容,一边一口一口的吸烟。
小盒子里嵌着一对红宝石袖扣,是订制品,珠宝店的经理刚刚亲自把它送了过来。程世腾轻轻转动盒子,要看看袖扣在阳光下会怎样变幻光彩。天气越来越热了,等过一阵子,他会抽时间去一趟东河子,把这一样小礼物送给小鹿。
这个时候,书房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来宝伸了脑袋进来,陪笑问道:“大少爷,您今天去将军那儿吗?要是去的话,现在就不早了。”
程世腾一点头:“嗯,这就去,让人把汽车开出来吧!”
来宝答应一声,领命而去。而程世腾放下双脚,把盒子盖好放进了抽屉里,然后起身走到电风扇前,又痛痛快快的吹了一阵。昨天程廷礼在家里翻黄历,忽然发现儿子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而孙子还是无影无踪,便骤然发作了他的急脾气,要把儿子叫过来教训一顿。儿子明知去了是要挨骂,所以并不热心,然而不去又不行,所以一直拖到今天这般时候,才不情不愿的动了身。
程世腾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一拖反倒是拖好了——程氏父子的狗脾气都是有时效性的,过了期就会自行消散。程廷礼昨天恨不能把儿子抓过来食其肉寝其皮,可是一觉过后到了第二天,他洗漱穿戴之后叼起一根雪茄,心情愉快,早已经没了训子的斗志。及至程世腾在下午时分溜达过来时,他这父亲站在庭院之中,和个新来的小副官有问有答说说笑笑,已经温柔得如同春风一般。见儿子来了,他笑容可掬,让儿子去客厅里吃冰镇西瓜,儿子见状,一声没敢吭,贴着边就真溜进客厅里去了。端着一块红西瓜站到窗前,他边吃边是随意的看,结果偶然的一回头,他忽然发现了站在客厅门口的小韩。
小韩手扶门框默默的站了,透过前方的玻璃窗往庭院中望,看程廷礼先是对着那新来的小家伙长篇大论,说到最后两人都笑了,程廷礼一边笑,一边抬手用力一揽小家伙的肩膀,这一刻他看起来是特别年轻,仿佛和小家伙是一对好兄弟。
从相貌身量论,小家伙并不比小韩高明,论年纪,也未必小韩更嫩,小韩知道自己只是旧了,而程廷礼喜新厌旧。
程世腾对小韩并没有兴趣,只当他是个小疯子。转身走回茶几前坐下了,他连着吃了几大块凉西瓜。吃完之后洗了洗手脸,他感觉自己大功告成,并且运气很好——硬着头皮来了,然而并没挨骂,还安安静静的吃了一肚子甜西瓜。
在天要黑不黑的时候,他打算告辞回去。而程廷礼这时候才意识到儿子的存在。把雪茄换成烟斗,他宛如杂志上标准的摩登绅士相,风度很好的问儿子:“你最近还好?”
儿子漫不经心的答道:“还是老样子。”
老子又问:“老白没刁难你吧?”
儿子不屑的一笑:“老白无非是挂个名而已,他能管得了谁?想刁难我,他还没那个本事。”
老子抬眼望向了儿子,忽然想起了新问题:“小瑞,你如果实在是不喜欢老白的姑娘,可以另纳几房姨太太,不图别的,只图生养。明白我的意思吗?”
儿子恭恭敬敬的答道:“爸爸,我知道了。我心里有数。”
程廷礼一点也没看出他哪里有数,但是忙着夜里试用新人,故而匆忙说道:“明天下午再来一趟,下半年的饷钱又是个大窟窿,你给我报报账,看看能不能一次把它堵上。”
程世腾答应一声,然后很麻利的撤退了。
程世腾回了家,开始摊开账簿拨动算盘,算他这几个月来的烟土总账。他这账上全是天文数字,因为程廷礼知道他再闹意见也不至于跑去给别人当儿子,所以把财政大权统一的全交给了他,凡事都让他自己掂量着办。幸而他在军事上虽然是一窍不通,并且再给他十年也未必会有长进,但是让他算算账管管钱,还是没有问题的——他在这一方面上几乎是有一点天赋,程廷礼如此精明,但他在账目上东改改西抹抹,常年的积攒零头,居然也能攒出一笔十分可观的体己钱,而程廷礼对此硬是一无所知。
如今他花了小半夜的时间,制作出了一本完美账簿。自认手中钞票和账目可以对成天衣无缝了,他这才安心上床,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日上三竿的时候他起了床,因为睡得还不足,所以半睁着眼睛坐在浴缸里发呆,来宝进来问他什么时候去意租界,他听了像没听见似的,也懒怠回答。来宝知道他的性情,不敢提高声音追问,只好是笑了笑,自己转身又走出去了。
程世腾知道来宝的来与走,然而痴痴呆呆的望着前方,他一动不动,单是打了个懒洋洋的大哈欠。
一个哈欠打完,浴室房门“咣”的一声被人撞开了,这回来的还是来宝——来宝变脸失色的望着他,开口说道:“大少爷,将军出事儿了!”
程世腾慢吞吞的把脑袋转向了来宝:“嗯?”
来宝靠着门框站着,整个人都有点哆嗦,声音也变了腔调:“刚来的电话——将军他、他、他出事儿啦!”
话音落下,程世腾水花四溅的猛然起了身,随即一步迈出浴缸踏上了地面:“他出什么事儿了?”
来宝要哭似的看着程世腾,嘴唇直颤:“勒死了??说是让人给勒死了??家里人都傻了,要您马上过去拿主意呢!”
程世腾听了这话,脑子里登时炸了个旱天雷:“你说什么?”
不等来宝回答,他也打起了哆嗦。水淋淋的大踏步走出浴室进了卧室,他撕撕扯扯的开始往身上套衣服,同时颤声说道:“备车去意租界,不要声张,快!”
来宝是个伶俐的人,此刻听了命令,他强行压下心慌,扭头就向外跑出去了。而程世腾慌里慌张的把两只赤脚踩进皮鞋里,天灵盖有些麻木,天灵盖下的脑浆则是隐隐的快要沸腾开锅。提前找出一粒止痛药扔进嘴里,他没喝水,直接快步出门下了楼。
他听懂了来宝方才所说的话,但是完全不能够领会吸收。弯腰钻进汽车里,寒气顺着他的手脚往上走,沿着血脉往心里钻。他紧紧的咬紧了牙关,咬得下颌肌肉酸痛,同时双眼目光直勾勾的,并没有泪,因为还不相信。
在意租界的程公馆门口,程世腾下了汽车。
双脚落了地之后,他毫无预兆的开始向内拔足狂奔。一口气冲入了楼内,他迎面看到了面色惨白的小裴。一把揪住小裴的衣领,他低声问道:“爸爸现在怎么样了?”
小裴本来是个高身量,然而如今落在了程世腾的手中,因为虚弱恐慌,所以看起来竟是凭空小了一圈。对着程世腾张了张嘴,他很费力的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大少爷,军座在楼上的卧室里,还有小韩——小韩也死了——今天早上,小王进去发现的——”
程世腾听到这里,将小裴向旁一搡,然后几大步跑上二楼,直奔了程廷礼的卧室。
程廷礼的确是死了,脖子上留着一道深深的红痕,是夜里被小韩活活的勒死了。程廷礼给自己找来的新人在入夜之时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闹个不休,于是小韩代替新人,爬上了程廷礼的床。
他学会了小裴的手艺,但是抛弃了小裴的分寸,因为他知道自己旧了,很快就再也入不了程廷礼的眼了。他没办法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