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痴不同——待到发完已是深夜,他关掉和慕容笑笑生互相吹捧的MSN,一抬眼,不经意间看见摄像头的反光镜里站着一个影子。
他一回头,就看见另一个自己——也是白衬衫,面无表情,提着一个小本子,看了看自己,又写了写几笔。
他觉得不可思议,但奇怪的,潜意识里并不害怕:“喂,你什么人?”
那个人的鼻子快傲到天上去了。只差没翻个白眼瞪回去,而是继续写着自己的小本子。
白鹿原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天太晚了,夜太深了。他有些好笑地说:“那你就在那儿站着吧。”说完打着呵欠去睡了。
第二天,他一睁眼,就看见那个白鹿原坐在自己床边上,面容清高,不动声色——领子整整齐齐的,手里还是那个小本子。
白鹿原瞪大了眼睛,跳下床凑过去看了又看,确认这人和自己一模一样——“喂!”他扯着他的领子说,“你到底是谁?”
那个白鹿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甩掉了他的手,整了整领子,洁癖似的又在那个本子上写写画画。
“我妈从没告诉我我有一个双胞胎啊!”他惊疑不定地想着,同时冲了出去,一打开门就看见父亲和发改委某位官员坐在客厅里,茶香四溢,谈笑风生。
“爸!”他衣衫不整惊疑不定地说,“您说这是——”
“什么样子?”父亲不悦地看着他,“把衣服穿好再出来!”
“不是,”他拉着另一个白鹿原说,“您看这是谁——”
“什么谁!叫你张伯伯!”父亲的脸阴云密布。
倒是张主任呵呵地笑着说:“世侄真是有活力。”
白鹿原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另一个自己——看他穿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黑西裤,亘古不变的面容,再看看自己的大裤衩……突然脸色就变了。
002
白鹿原确认那另一个白鹿原只有自己能看见。
他跟着自己,无时不刻,无处不在。吃饭的时候,他在一旁默默地拿着那个小本子坐着;开车的时候,他坐在副驾驶位——如果副驾驶有人他就坐后面;睡完觉第二天醒来,他在你的床边上。上课的时候,他像你的双胞胎兄弟似的坐在你的邻座,拿着小本子抄笔记似的用心听讲;带人出去打架的时候,你挥舞着砖头,他在角落里看着你奋笔疾书……就算是你去茅厕,他也要在一旁盯着!
白鹿原试过甩掉他。但是完全不可能,因为你换一个座位,他也换一个座位;走在大街上,他跑步速度和你一样,甚至当你以为自己甩掉他的时候,他就在前面的巷子等你。白鹿原试过把车里塞满人,可当他带着一群被挤扁的怨声载道的兄弟下车时,就会看见另一个自己端坐在车顶棚上,轻轻巧巧地跳下来,手里的本子晃都不晃一下。
有时候白鹿原真的忍无可忍了。洗手间里,他恼怒地把对方一扯:“我他妈上个厕所你也要看啊?滚你妈的!”结果对方轻轻巧巧就抓住了自己的拳头。
打架是没用的,因为那个白鹿原的打架技术和自己完全一样。
“你他妈的不会连JB都和我一样大吧?”白鹿原愤怒地说,干脆去扯开对方的裤子——慌张中,他的小笔记本掉到了地上。那个白鹿原皱了皱眉,洁癖似的去捡,被自己一把抢过——
“我看看你他妈每天记的都是嘛玩意儿啊!”白鹿原大骂道,“你他妈的——”
他没能看一秒钟,那个本子就被抢回去了。
而白鹿原愣在原地,有些怔怔地看着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还是显得不情不愿,不动声色,只是皱着眉头,试图拍干净那个本子。
那个亘古不变的本子。
“你是……”白鹿原惊疑地看着那个本子,又看了看自己的脸,许久没有说话。
外面的兄弟在叫了:“老大!好了么——”
“哦,就出来。”他匆匆地赶了出去,仿佛怕面对什么似的。
003
“怎么啦?”昔日出身医学世家的发小,当日珞珈路中学的二号人物——如今是同济的高材生,疑虑地看着他:“你问我精神病的资料做什么?”
“我就问问你,”白鹿原有些搪塞地说,“总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算神经病吗?”
同济生笑了,很严肃地指出他话语中的漏洞:“首先,杰哥,我告诉你,神经病和精神病是两个概念。其次,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撞邪了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自然科学没法解释的东西,你要不要去归元寺求个符?”
“不是我……”白鹿原皱着眉头说,“我就问问。如果说不是中邪呢?”
“那就是妄想症。”同济生一本正经地说。
“……那,我听说有什么双重人格的,就是看见另一个自己什么的……”
“杰哥,你这又外行了吧?双重人格是怎么回事儿呢,我们管这叫人格分裂。人格分裂和精神分裂症并不是一个概念。精神分裂症一般就是我们说的街上的疯子,但有的人疯了并不代表他就人格分裂了,人格分裂属于你体内拥有了另一个人格,这个人格和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你们不在同一个时间出现,也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一般梦游的时候有人才人格分裂……怎么啦杰哥?你不是在寝室里碰到这种事儿了吧?”他充满疑虑地说,“我听说不少人高考完压力过大就得了这病,半夜起来梦游杀人,多得是。”
“等等……你说,”白鹿原的眉毛揪起来了,“就是说人格分裂……自己是不知道的?自己是看不到另一个自己的?”
“没错。”
“……那说回妄想症,妄想症是怎么回事儿?”
“就是没事胡思乱想呗,精神分裂的一种吧,”同济生翻了个白眼,“比如嚷嚷着自己是武林高手什么的——我说我一外科的你问我这干啥?说错了别怪我啊。”
“不是……”他皱着眉头说,“那这个到底怎么判断?”
“医生问你啊,你要是嚷嚷着自己能看到喷火大恶龙什么的那肯定是妄想症了。”
“……这么简单?”
“你当是什么啊?这种精神疾病,本来就是忽悠人,一般医院都为了创收,尽量看你有病就给你开药呗——我说杰哥,你们寝室到底谁出了这么个事儿啊?把他弄医院去呗?容易得很,只要一查出来肯定学籍就得开了——我说杰哥,你可千万别打人家啊,都大学了,别和以前似的。我在学校得多乖啊,教授都是我爸同学,天天看着,早改邪归正啦。”
“什么?!”白鹿原如遭雷劈,“被查出来……学校就要……开除?!”
“当然啊!你想留一个精神病在学校多危险啊!要是他没事儿去玩跳楼怎么办?要是他想着去砍人怎么办?!……就算不危害社会,最好也把他弄回家呗……喂杰哥你去哪儿呢?”
“……回见。”白鹿原一句话不说,匆匆地走了。
他匆匆地走过湖边,走过中学时代的校门,走过漫长的大桥。江水在脚下汤汤地流过,风吹得他的心里也乱糟糟的:开除……父亲那边……入党和工作……所有筹划中的事……
“喂!”他猛一下瞪着眼睛回过头,看着那个自己,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他妈还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
那个白鹿原冷冷地,并不理他,只是继续在风中记着那个被吹得哗哗响的本子。
“说话!”他吼道,“你敢说一句话么?!”
迎来的只有沉默。
白鹿原心一横,暴躁地抢过那个本子,猛一下往江水里一丢——哗啦,风中只听得到纸张被拂过的声音,除此之外,它沉得连印痕都没有留下。
“老子让你写!让你写!”他的脸几乎扭曲地吼道,“你写你妈的——”
然后他猛一下停住了。因为那个白鹿原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变魔法似的,转瞬间又掏出一个本子,哗哗地对着自己,奋笔疾书。
——所谓的崩溃是什么意思,你明白了么?
白鹿原有些绝望地转过头,迎着浩浩的江风,盲目地向前走去。过往的车辆都惊叹地看着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惊叹于他的帅气和失魂落魄,也更惊叹于他徒步过桥的壮举……要知道,这座天堑变通途的大桥,起码得一个多小时才走得完。
在外人眼中,他是如此孤独地行走。
没人看得到他身后的另一个,拿着本子不离不弃的自己。
就像没人能看得到他的内心一样。
——你就是另一个我吧。
——那个写作的我。
有些声音在心底渐渐蔓延开来,就好像扔入水中的石子儿,谁也不知道它会犯起多大的涟漪。
004
慢慢地白鹿原就开始心灰意冷了。他不再注视那另一个自己,即使每次看到了也把头扭开——冷漠地板着脸做一切事情,吃饭睡觉上学……学校的事情渐渐地忙了,尤其是学生干部活动和入党准备的事项。这是父亲特别交代过的,必须做到最好。
其实那个白鹿原很安静,从来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如果沙沙的写字声也算声音的话。而且,你若不看他,他也根本不会来打扰你,就好像真的不存在似的。
他的生活本来也开始了巨大的变化——最显著的一点是,他不打架了。
要洗底,要谨慎,一切为了今后的前途。他每时每刻都想着父亲嘱咐的话:十八岁前由你玩,十八岁以后,要知道什么是现实。
同济生不就是这样的么?子承父业,该准备好做医生了,不能再出来恣意地玩乐了。
现实。这个年代,每一个孩子天生就是现实主义。
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幻想,有人生来有钱包。有人在奋斗,有人在迷茫,有人一生没翅膀。
所有肆意的、热血的回忆只属于青春,属于十八岁以前的快意恩仇,永远不会软、不会怕、不会怂,永远牛逼闪闪……十八岁以后,多少青年没着落。
父亲已经给他铺好了路,谁都深知这来之不易,一定要好好珍惜,面对现实,切勿让家长失望。
只有一样,某个夕阳如血的残阳里,世仇中学昔日的扛旗,如今全区响当当的新混子,黎家老大一脸愤怒地拦住了他:“姓白的,你他妈如今什么意思?你怂了?”
白鹿原冷漠地扫了一眼他:“哦,你说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
“我们有人搞了你弟弟,你就这样不管了?”
“不管。”他看了看表,望了一眼快要落山的太阳:“随你们便吧。”
“姓白的!”二十岁的黎家老大看上去比他还要失控,“你怎么回事儿?!你如今是不打算混了是吧?——我他妈认识你五年,从没看过你这么怂的样子!”
“我确实没打算混了。”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行。”黎家老大咬牙切齿地说,“以后我找人搞你的场子,你他妈也别站出来!”
“我本来就没打算站出来,”他平稳地说,“现在珞珈路的扛旗连一点场子都守不住么?——那他就活该坐不上这个位置了……没有任何一个大哥是靠比自己还大的大哥捧上去的。不过,”他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混黑道了,没必要和一个学校的小混混一般见识。”
“我草你妈的!”黎家老大的眼角狠狠地抽了一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怒:“姓白的……好,好,你变得真大……你要混白道是吧?你要和你们大院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