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柜在屏风后面的桌子上将一摞书册依次摆开,嘿嘿笑道。
“这边这些呀,都是带全套色儿的……你看看喜欢哪几本。”
孝白红着脸,低头去一本本地翻看那些封面看上去都朴素正经的书册。
老掌柜便在一旁笑道:“哟,这本春厢秘史可是火得很,这都是第四本了,啧啧,图文并茂不是,你瞧瞧,不少不好这口的公子哥儿都爱看这个呢!”
孝白刚翻了几页,见那头几页写得便十分地露骨,不似往日看的那般有许多铺垫陈述,便十分不好意思地将它合上了,嘟囔着道:“这个……这个也太……怎么……怎么还有好几个人在一处呢……”
“嘿嘿,”老掌柜笑道,“这才是它的高明之处嘛,这就叫,品类齐全,应有尽有!你想瞧什么样的,这里头都有,听说啊是十分详尽,哎呀呀,掌柜的我可是不敢看的!”
孝白原本嫌这本太过露骨,就要放下,一听掌柜的说“十分详尽”,便犹犹豫豫地,又把它揣进了怀里。
老掌柜见了,笑得满脸褶子挤压得更严实了。
“白哥儿你若是看了这本觉得喜欢,前面三册咱这儿还有余货呢,嘿嘿,到时候再来买了看啊……”
“唔,我……我再瞧瞧吧……”
孝白努力无视掉掌柜的那叫人脸红耳赤的目光,低着头又挑了几本“详尽”的,便让老掌柜拿去用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抱在怀里,付了钱。
回头正要出门,却一眼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孝白瞪大了眼睛。
“百……百里先生?!”
百里先生刚进书坊,就听见孝白诧异的声音,循声看过去,孝白一身布衣,怀里抱着一个大纸包,脸蛋儿红红的正看着自己。
他一笑:“夫……呵呵,阮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孝白红着脸走上前去:“我……我带孝竹来看望姐姐,就顺道出来买点……买点书。”
百里先生看了看那包得严严实实的大纸包,了然地笑道:“哦?什么书让下人们去买就好了,还得劳动阮公子亲自来买?”
孝白讪笑着:“呵呵……呵呵,顺道而已嘛,呵呵……”
两人走到门口,孝白问:“先生您是来做什么的?”
百里先生道:“我今日索性无事,原想去茶坊坐坐,路过书坊,就想随便瞧瞧,不想竟遇见了你。”
孝白正想向百里先生请教些事情,心里悄悄地算了算身上剩下的银钱,便笑道:“那不如我请先生去喝杯茶好了。”
“哎,该是我请你才是啊。”百里先生道。
“哪有先生请学生的道理呢?”孝白忙道,“我这叫‘尊师重道’呢。”
百里先生失笑:“那我是不是该来个‘却之不恭’?”
两人便一路“呵呵”,走到茶坊门口,孝白打发了一个随从回家去告诉孝兰不用给自己留饭,便同百里先生一道上了茶坊楼上,在角落小桌上坐了。
茶坊里一群人正围着中间一个中年文士,听他说些近日见闻。
明年开春便是春闱,建阳城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待考的读书人,闲来无事,都爱来茶坊,喝口茶,或吟诗作对附庸风雅,或搭讪攀谈结交朋友,或纯粹聊些天南海北朝野内外的趣闻轶事权作消遣,这楼上的一群人,显然正听得津津有味。
孝白心里有事,便没去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见百里先生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总和自己谈些不咸不淡的琐事,便终于鼓足勇气,低声说道:“先……先生……”
“嗯?”
“那个……”孝白的脸又泛起了红,“你……你送给我的书,被……被将军拿走了……”
“咦?”百里先生挑眉,“将军?”
“嗯,”孝白的脑袋低了下去,“对……对不起,我偷偷看的,还没看完呢,就被将军发现了,然后就……就不许我再看,把书拿走了……”
百里先生看着他,嘴角一勾:“将军他,怎么这样霸道呢?”
“不,不关将军的事!”孝白连忙辩解道,“将军他……他只是觉得,太……太那个了!”
“呵呵……”
百里先生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好整以暇地将一只手搁在桌子上,托着下巴,压低了声音。
“‘那个’?将军同你做那档子事,都不嫌‘那个’,怎么你看个书,倒嫌你‘那个’了?”
五十二
“不……不是这样的……”
孝白心里发虚,声音也更低了下去。
“将军他……他很……”
百里先生见他这般模样,笑容不免就有些嘲讽:“将军府的家事,在下原本不该过问,只是阮公子你本性纯良,又与在下投缘,故此,在下实在是看不过眼,才斗胆逾矩——可若是连阮公子自己也宁可像那万千深闺女子一般,做个什么逆来顺受三从四德的所谓‘贤妻’,那便当在下什么都没说过吧!”
“我不是……”听了这话,孝白急了,“我……我和将军,我们还没有……”
“嗯?”百里先生眉毛又是一挑,“没有什么?”
孝白红了脸,微微别过头去,握着自己的手指,低声说道:“将军他……他对我很好,我们还没有……没有圆……圆房呢……”
“啊……”百里先生张了张嘴,“啊……”
孝白紧张地看了看他。
“将军他……他本来不知道翁主买了我的……所以,之前……之前将军也一直在努力接受我,所以……所以将军不是想先生想的那样,他是很好很好的人!”
“哦?”百里先生不置可否地笑笑。
孝白连忙点头:“先生您别误会将军了……”
“呵呵……”百里先生似乎觉得这件事情很好笑,摸着自己的脸笑个不停。
孝白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先生!”
百里先生抿着嘴,笑看着他,又道:“那你这样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又请我来喝茶,是想做什么呢?”
孝白一怔,脸上顿时滚烫:“那个啊……”
他双手抱着小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眨了眨眼睛,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百里先生也不着急,端着自己的茶杯轻轻晃着,含笑静等他要说出些什么来。
就在这当口,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时事的那群人里,那中年文士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
“……这荆州刺史周大人啊,也算是流年不利!”
百里先生嘴角笑容一僵,杯里的茶险些洒了出来。
“怎么说?”
旁边有人问道。
“嘿嘿,你说怎么着?”那中年文士一笑,“你们还记得,前些日子,为了那堤防的事,周大人将前任荆州刺史,现在的工部侍郎李大人参了一本的事么?”
“这等大事,怎么不记得?”
“小生便是荆州人士,周大人此举,实在是大快人心啊!”
旁边的听众连声附和。
那中年文士便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周大人虽然刚正不阿,为民着想,但是这样一来也得罪了朝中不少权贵,那李大人是什么人哪,在荆州十余年,愣是没让朝中抓着一点把柄,哪里是凭周大人一己之力就能扳倒的?周大人此举,本就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陛下派去荆州调查的官员都去了两拨儿,这不,到现在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唉!”
“我又听说啊,”中年文士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这可是我今儿早上才从同乡那儿听说的——周大人啊,这回又有了新的大麻烦啦!”
“怎么回事儿?”
“莫非是让李大人抓着了把柄,反咬一口了?”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猜测,百里先生眉头一皱。
孝白见百里先生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也不由好奇地竖起耳朵,听那边的人在说些什么。
“非也,非也,”中年文士摇头道,“这个中缘由啊,我也不大清楚,但是听说,似乎是青州王殿下在荆州出了点岔子……这不,殿下前日启程回建阳,据说周大人也在随行之列,古怪的是,连乌纱帽都摘了,看样子,倒是个回朝请罪的派头……”
“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儿?周大人莫非是得罪了王爷?”
“可我听闻周大人同青州王私交不错呀……”
“嘘……这话我也就这么一说,你们别当真——这青州王啊,生性风流,那周大人,听闻也是个风度翩翩的模样,又是那样刚正不阿的性子,莫不是王爷求欢不得,一怒之下把周大人给……”
众人都露出一种心知肚明的笑容来。
百里先生脸上肌肉微微一抽,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奇怪。
孝白脑子里浮现出青州王和蔼可亲的模样,便有些不高兴了,心道这些个读书人看着正正经经文质彬彬的,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哎哎,这位兄台,”有人笑够了,这才正色出声,“周大人为人值得我等敬佩,咱们如此猜测,实在是大大的不敬啊!”
“哈哈哈哈,大家说笑而已,说笑而已,不要当真嘛!”
“就是,就是——不过,说起来,咱们是不是也该做点儿什么?”中年文士说道,“周大人这回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落了罪名,这回来建阳,多半是落不着好,我等虽然是一介布衣,但也算饱读圣贤之书,在下揣度着,此番周大人若是当真有难,便想要联合同道中人,向陛下进言,为周大人求个情,也好让陛下看看民心所向,诸位觉得如何?”
“哎呀,这主意好啊!”
“兄台此举甚得我意!”
……
孝白见那边众书生纷纷开始附议,心里不由得也很高兴,小声道:“原来王爷已经没事了,真是太好了!将军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百里先生瞧着他,眉头一皱:“王爷?王爷怎么了?”
五十三
“啊?”孝白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了嘴,忙道,“没……没什么……”
百里先生怀疑地看着他,略一思索:“难道是王爷在荆州遇到了麻烦,所以刺史大人才受了追究?”
“这……”孝白迟疑着,“这……我也不知道啊……”
他在百里先生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下,声音便低了下去,唯唯诺诺地,过了片刻,才终于小声道:“既然王爷都脱险了,大概告诉先生也……也无妨……吧?”
“嗯,你说。”百里先生赞许地点点头。
孝白咽了口口水:“前几天……我听将军说,王爷他在荆州失踪了,现在看来,大概是和刺史大人有些关系……所以王爷虽然脱险,刺史大人还是被治了罪?”
他自己私心揣摩,所以语气就有些犹疑,但百里先生却仿佛很是肯定似的,冷笑着点点头。
“呵!我就知道……”
“咦?”孝白诧异。
百里先生看了他一眼,嘴角带了些嘲讽:“我听他们说的那些事,什么参了前任刺史一本,就觉得此人为人古板固执,愚不可及,正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
百里先生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孝白看着他,表情有点儿古怪:“先生……”
百里先生低咳了两声,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侧过头去抿了一口茶。
孝白转了转眼珠,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