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哇,你出去闯荡了六七年,一回家就要去当教书先生,还去那些个穷地方,别怪大伯没提醒你,这些个村子,穷不说 ,这民风还不好,欠债耍赖是常有的事。唉,是没有法子的人,才住那儿的。”
刘三笑道:“大伯,我是想到那山里头住上个一年半载的,安心多读些书,到时候考个秀才,再能中举就好了。”
“唉,还是三儿心气高啊,这样,伯就不拦着你了。咱们见村长去。”
二人在路上走,进了山还是山,不一会儿,却听见山边有读书声音传出来,是十来个孩子的读书声。刘三侧过耳听听,无非是“秩秩斯干”之累的启蒙课。那些个孩子读完了,便有个人轻轻的替他们一句句的的解。这人很是耐心,解了好一会儿,那些孩子才懂了。刘三,跟大伯打了个招呼,偷偷的过去看了看。只见林子中央有个小场地,十来个打柴的孩子坐在地上,那树上挂了块黑板,先生正用白泥写着教他们。
刘三仔细打量这先生,果然是他,没错,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死东西跑到这深山老林来当先生了,他倒是潇洒,这回饶不了他。
他怎么了,为什么坐在那破轮椅上,只见他费力的摇动着破轮椅,边转,边在那板上写字。他,他残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残的,看他推轮椅的熟练样子,不像是才残的。这蛐蛐他们没有说过他会残啊!
突然之间,刘三脑中灵光一闪,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走得那么突然,原来有人告诉他,他会残。是什么死人头说的,要是涵儿他们,我非打烂他们的屁屁不可。这样子赶人,不是绝情狠毒是什么?
先生写完了字,耐心的教,教完了抬起头来。刘三躲在那里,正瞧见他。好瘦,刘三的心里就直一刺,想起那老农的话“没有法子的可怜虫,才在那儿教书的。”
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了以往的那种神彩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含着悲哀的温文,甚至是软弱无能。瘦瘦的身子在打着补丁的衣服里轻轻的动。学生读完了,他耐心的布置了作业,学生道:“齐老师,您后天还来么?”
“嗯,来。”
“齐老师,咱们不但穷,咱们还都是贱民村的,教人看不起,您要来给我们上课,被这十几个村子知道了,会为难您的。”
“我出来散步啊,他们管得那么宽么?做好了我的本份,再来教你们,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再说你们不说,谁知道我给你们上课呢?回去好好读,后天可是要背的。背不出来,罚站哦。”
这还是他么,什么时候说话都变得这样软绵绵了,再也没有那份子帝君霸气了。他,他这三年,到底是怎么过的,连衣服都破了,难道,他走的时候,没有带钱么?
有个学生上来,给了他两个红萝卜,他开心的笑笑道:“回去谢谢你娘亲他们,以后不要带来了,你们可以留着卖。”
“齐老师,您不收钱给我们上课,还贴我们纸,给我们抄书,给您两个萝卜,您就不要推了,要不咱们就过意不去了。”
“那就多谢了,你们回去吧,天还没有到正午呢,你们回了,还可以再给家里打担柴。后天傍晚的时候在这儿等,咱们再接着上。”
“齐先生,要不要咱们推您一程?”
“啊,不用了,我自己能走,你们回吧,路上要小心了,大家一块儿走,见着大人家了再分开。这深山老林最近老有野兽出没呢!”
这还是他么,如此碎碎叨叨的对着一群孩子罗嗦,爱心过剩是不是,到这儿来施舍。孩子们走了,他还静静的坐着看他们远去,好久,眼睛里就慢慢涨上了一种走投无路的凄慌和求诉无门的悲哀来。他的脸上都写满了空洞的寂寞,他垂下头,慢慢的摇着车子,往那小道走了。走得很慢,瘦瘦的脖子后边是那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无精打采的低垂着。
刘三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湿湿的,低头一看,手上都是红泪,他狠狠的把眼泪一擦暗骂道:“没出息,见他可怜就哭了,不许哭,你是来看他有多落魄,有多可怜虫的,不许为这没心肝的狠心人哭,谁叫他自作自受的离开。”
大伯给刘三作了介绍,放好了行李。刘三笑着问村长道:“村长,听说这里还有个先生,他在么,村长您给我引见此引见?”
“哦,那个姓齐的残废啊,见什么,你是刘村长的侄儿,身份比他高多了,用不着见。”
那刘大伯道:“我说,李兄,也不能这样说,听说他来了以后,你们这十来个村可是出了十来个秀才。他们都说是这齐先生教出来的呢?”
“哈,什么鬼话儿,一个废物都还能教出人来?那是咱们村的学生们争气,这十来个村的风水好了。要不是咱们穷,谁愿意弄个残了的人来当先生。刚来的时候还好,没一个月功夫就残了,又常常病歪歪的,看了就有气。我说老刘啊,可别是见咱们村现在有些样子了,来说风凉话儿吧!”
刘三听这话觉得刺耳,便不再作声,看来这村里的人确是不怎么好,他弄到这儿来当先生做什么?
晚间吃过了饭,刘三觉得这食物真的是难以下咽,一盘子粗菜,外加一盘子的米饭,刘三勉强吃下去,便想去看看那位齐先生。他都吃些什么?
隔壁就是齐先生的屋子,他敲了敲门道:“新来的,刘三,想来拜访齐先生。”
屋里头那个声音软软的道:“刘先生,您请,这门没有上枷,进来就是了。”
刘三进来了,齐先生坐在一张破破的书桌边正在看书。见他进来,便笑道:“刘先生,本来明日想来过望您,没想您就过来了,是齐某失礼了。”
刘三笑道:“齐先生,敢问名讳。”
齐先生沉默了一下道:“小可姓齐,双名思璧,字叫念珠,您叫什么都行,别客气。”
刘三打量了这小小的屋子一回,屋子里头很干净,一张床,上面是薄薄的被铺,都打着补丁。屋角有只破木箱子,然后就是一个书架。比较刺目的是在书桌边上有一个小架子,架子上边是一副画,画上是神仙一样的人物,那人正在弹琴。刘三一看,火就上来了,把璧放在珠前头,好,你就找璧给你出头去,我不理。我看璧在泉下还保不保不得住你?
刘三微笑道:“齐先生,您在房中挂那么幅画做什么,是哪位神仙啊?”
齐先生低头道:“这是我的一个好兄弟,早年亡故了,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我敬着香,望他早登仙界。”
“齐先生,您还是重情重义的嘛!”
“刘先生您见笑了,我,我是欠了人家的,还不清了。”
“齐先生,晚饭您吃过了么?”
“啊,吃了。”
“怎么没见您升火做饭呢?也没到管学舍的陈伯那里搭伙呢?”
“我,刚刚吃了两个萝卜,够饱了,晚饭我向来是自己弄来吃的。总是麻烦陈伯,不好意思。”
刘三跟他又闲拉了几句,便出去了。外头那陈伯正在收稻谷。刘三帮着他收,边帮边问道:“陈伯,这齐先生不在您这儿搭伙啊?”
“哦,这个穷酸啊,他出不起柴火钱,一年五担谷子的工钱,只够搭个午饭的,这早晚只好他自己管了。”
“这齐先生来了多久了,我看他的屋子比我的小呢?”
“哦,他自己在里边又弄了个小房间,平常不许人家进去,谁希罕他,又没有亲人,又是个残废,逢年过节都没地方去。说个刘先生您不爱听的话,咱们这村里的人,都是势利眼,像齐先生这种人,容他在这里,混口饭吃还算不错了。总算他字写得不错,平常替人家写个什么东西,别人弄点儿给他。唉,也是个潦倒的可怜虫。
第二天等刘三赶到学校的时候,齐先生早在了,他正带着一帮子学生读书。虽然这齐先生穷酸得大家都看不起,不过他也是真有学问,他上课的时候,大家还是毕恭毕敬的。当然下课就另当别论了。齐先生刚下课,就看见新来的刘三的学生一起从里边冲出来,回家去了。
齐先生摇着车过去,便见刘三气呼呼的出来。齐先生道:“刘先生,是学生们不听话么?”
“真是岂有此理,这明明念‘郁郁乎文哉’的,前面那个庸师给教成了“都都平丈我”,我给改过来了,学生们却说我错了,都跑了。”
谁知道,这刘先生抱怨的话还没有说几句,一大帮子村民气冲冲的就来了,他们围住了刘三道:“那儿来的骗饭先生,教什么玩意,字都念错了。”
齐先生推着车过来道:“诸位,容我给讲个情,我给这些低段的孩子讲个课,要是我错了,大家就怪我罢!”
那些村民虽然打心眼里瞧不上这穷酸,但是知道这穷酸有学问,这些年大家虽然嘴上硬,但心里知道,能考出十来个秀才,也都是仗着这穷酸,大家便哼哼着没有言语。
齐先生把孩子们都叫进了屋里,将‘郁郁乎文哉’和‘都都平丈我’一起写在板上,他让孩子们先念后一个,大家齐喊“都都平丈我”。
齐先生微笑道:“大家看,这前面一句和后面一句一样么?”
那些小孩子纷纷叫起来:“不一样。”
“对了,既然样子都不一样,怎么又会念同样的字呢?这每个字先生都教你们一遍,然后大家联起来念念。”
说完齐先生就耐心的将每个字都教了一遍,然后让学生们联起来念了,学生们齐读道:“郁郁乎文哉。”
齐先生笑道:“这就是了,所以刘先生没有念错,是前面的陈先生,年纪大了,眼看花了,教错了大家,如今刘先生把他改过来了,大家要谢谢刘先生才对。”
这小孩子们就是这份儿可爱,大家纷纷嚷嚷的给刘先生认错,村民们也不好意思悻悻的走了。刘先生红着脸向齐先生道谢,心里不服气:“我,教出那么多有名的学生,却输给你,我会输给你,笑话了。咱们等着瞧,谁来求谁。”
晚间没来由的又进了齐先生的房间,开口又是抱怨,这地方的民风可真是不好,也没有觉得先生教错了,做爹娘的怒气冲冲来责问先生的道理,还有没有师道尊严了?
齐先生看着他愤愤的样子,便笑道:“刘先生,今儿的事,我做了首诗呢!您听听。”
刘三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就这样子他还有闲心做诗,脑子的水进得厉害。不过刘三是勉强道:“原闻齐先生的高作。”
“高作不敢当,打油诗而已,您听‘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郁郁乎文哉,学生都不来。’”
刘三想生气,却又觉得好笑,便哼得的一声笑了出来。齐先生道:“刘先生也是有学问的人,这山村野地,民风恶俗的久了,所以才要教化。小可只是尽些微薄之力,只愿这山里能多出些学子,时间久了,圣人的教导多了,自然这民风就转淳了。刘先生要连这点小事都生气,这以后的日子可要气塞胸膛了。”
刘三在那里蹭了好久,没有见他上灯,知道人家没有留自己意思,便不自在的告辞了。到了深夜却怎么也睡不着,到齐思璧的门外头,只见那小窗里有暗暗的光,心里骂道:“这个死鬼,如今落了魄,连点根烛都那么小气,我在的时候却愣是不给光呢?”
心中想透过窗窥视人家不够君子,却又实在忍不住想知道他这么晚了,还在屋子里面做什么?略略添破了薄薄的窗纸,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