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繁荣富足的燕京都城;此刻却宛如人间炼狱,唯有那座高墙琉璃瓦的建筑依旧固执的坚持着自己可怜的威严。
皇城脚下不远处,本是商贾如云膏腴丰饶的锦枫街,此时安扎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帐篷。侠士们三五成群围着营火席地而坐,或擦拭兵器,包扎伤口,或闭眼打盹,用清水泡煮些干馍荞饼。许是太疲劳了,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的做着自己的事,珍惜着大战前的最后一次修整。
为首的帐篷前,一青衣男子负手而立,身姿修长,面容清俊,静得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在想什么?”着玄色袍子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青衣男子身后,抬手轻轻的搭在他的肩上。
青衣男子怔了怔,却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如海,这么做真的对吗?”他眯起眼望向朱门紧闭的皇城。
叫如海的男人垂下手,顺着青衣男子的目光望去。
桂殿兰宫,瑶台琼室,朱红宫墙巍耸,冷漠的隔绝了周遭的世界,从围墙的这一端看不见那一端。自古哪一个帝王不是给人这般高楼阁寒的疏离感?然而宫墙越建越高,挡住了载道的民怨,漫天的疾苦,却挡不住深宫院内的欢声笑语夜夜笙歌。
“都走到这一步了。”傅如海单手环上青衣男子的腰肢,将两人的身子拉得近了些,“江书,不管到什么地步都有我陪着你。哪怕是去见阎王。”他并起三个手指,故作认真的发誓道。
林江书转头见他一脸认真,禁不住笑出声。“嗯”他按下他的手轻轻应了声,神色终于松动了些。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昏庸无道的朝廷将天下搞得民不聊生,江湖与朝廷本身就十分微妙的伪和再也无法维持。以他为盟主的六大派对祁朝宣战,只是没想到那个近乎腐朽的朝廷在生死关头负隅顽抗,反祁之战一打就是两年。
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义军流血牺牲,如果这场战争最初的目的是救民于水火,那么现在这样鸿遍野的场景是否又对这场正义之战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但是傅如海说得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再也无法回头了。今夜,只要攻下这座皇城,一切就结束了,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打完这一仗我们可有一阵子清闲喽。”傅如海将人揽进自己的怀里,用轻松的口吻安慰着对方,“正楠那孩子也不用跟着我们东奔西走了,你看他最近都没怎么偷跑去画斋,看来是真的担心你。”
“难得你没责备他画画。”林江书安心的闭起眼,眉宇间刻着倦色。
傅如海将下巴搁上他的肩,“我拦得住他吗,自从喻泉带着柳杏生来拜访你,他就和那个小画师形影不离了,不知道耽误了多少练功的时辰。”
“他喜欢作画你何苦逼他,我知道是因为她……”林江书握住环在自己腰间的手。
“好了,不谈这个。江书……”傅如海打断道,在他发间深吸了一口气,“这仗打完后,不做武林盟主了好不好,我们找个地方隐居,带着楠儿。那个时候我保证不再逼他练武,也不阻拦他作画,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远离这些人这些事……”
怀里的人没有回答,不动声色的将他推开。
“盟主,其他各派掌门请您前去议事。”哨兵单膝扣地,对林江书抱拳道。
林江书点头应了,回头对傅如海笑了笑,终是没说什么。
…
用来议事的帐篷灯火通明,此刻已经坐了五个人在等候。
天机宫宫主肖荆生,禅智寺方丈玄空,荀夏楼谷心萝,凌云帮雄傲天,锦阳府楚不复,还有他,君子堂堂主林江书。
两年的仗已让六人背负了满身的疲惫,今夜这关乎死生的一战终于可以为一切画上句点,说不清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如释重负还是视死如归。
“林盟主。”谷心萝搁下手中的茶盏,起身向林江书致意,其他几位掌门只是向他微微颔首。毕竟六人之中林江书辈份最低,这样的场景他早已见怪不怪。
“各位不用再劝了,我意已决,萧云川由我一人对付。”语气平淡,清清冷冷,仿佛说着他人的事,谈论着别人的生死。
几个掌门对视了几眼,心里大有舒了口气的意思,却还是免不了一番作伪劝阻。
“林盟主你可要想清楚了,萧云川的功力可不在你我六人之下,你现在这种身心俱疲的状态可不要勉强行事啊。”
林江书看了一眼说话的人,凌云帮帮主雄傲天,明明是最觊觎他武林盟主之位的人,这番关心的说辞听在众人耳里委实有些可笑。
“雄帮主不要忘了,我是凭自己的本事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的,你口中的‘你我’还是有区别的。”说着逼人的话,脸上却挂着云淡风轻的笑。
雄傲天脸上一阵青紫,“哼”了一声撇过头去,再摆不出好脸色,“你要死可没人拦着。”
“江书……”站在一旁的傅如海捏紧袖中的手,终是忍不住开口。
“好了,傅先生。”林江书没有回头,将他的话打断。
傅如海一怔,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原本要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我次次都听你的,这一次就遵照我的意思吧。”林江书说得很小声,只是还是被众人听在了耳里。几个掌门暗暗的用眼神交流,尤其雄傲天的脸上更是写出了不屑的神情。
林江书并不在意众人的反应,转身欲走,余光却瞥见了角落里的白衣少年。少年绞着十根手指,焦急的望着他,多少次想站起来,又强忍了回去。
“替我照顾好正楠。”他顿了顿,骤然放手,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帐篷。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固执己见可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只是两年来他看到了太多的死望,他早已厌倦了,懊悔了。
萧云川的深浅他最清楚,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弟还有谁比他更懂对方的秉性?明明有那样的身手,却因为自己而背离了师门,做了狗皇帝的鹰犬,太子的太傅。
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敌过萧云川,只是本来他就没想过要敌过他。
“玉儿,该还的债我会还给你的……”他抬眼望向暗红色的天空,喃喃低语。
…
“傅先生,爹爹不会有事的。”明明是疑问的口吻,说到最后却成了斩钉截铁的一句话。林正楠拉着傅如海的衣袖静静的站着,漫天肆虐的火光盖住了眸中原本的清澈。
傅如海低头看向身边的人,安静端凝比他还多了几分冷静。这个孩子是林江书托付给自己的,不知怎的,看到这个孩子,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林江书走时眼中那份决绝,这让他原本处事不惊的心空洞得发慌。
江书,难道你想一个人去弥补我们犯下的罪过吗?
他想叫住他,想冲进去,可是他不能放开孩子的手。
“是啊,江书不会有事的。”握紧孩子的手,是附和对方的话,还是麻痹自己,傅如海自己都不知道。
此时位于整个皇城至高点的明銮殿里,正上演着一场生死大战,而这场战斗将直接决定朝廷,江湖,乃至天下人的命运。
“你们看,明銮殿起火了!”
听到这一声喊,殿外争执不下的两方无一例外的停止了手头的打斗,望向那座雕梁画栋粉墙琉璃的宫殿。原本只是在窗户上戏谑的零星火点,转眼间鲸吞了整座明銮殿。浓烟叫嚣着,火光肆虐着,天空仿佛融化了一般扭曲。
“祁皇完蛋啦!”片刻的沉默后是冲天的欢呼。
一时间祁军丢兵弃甲溃不成军,然而杀戮却不会因为他们的投降而终止。两年的积怨,也许是更多年的怨愤,在这一夜注定要用鲜血洗净。
“江书!”傅如海望着已被火光吞噬的明銮殿,三魂丢了五魄般,踉跄着丢开林正楠的手,不顾身边众人的阻拦,一个扶摇轻晃冲向了明銮殿。
几个掌门见状也各自施展身形追了上去。
林正楠跌跌撞撞的在人群里跑着,声旁的人在欢呼,他却笑不出来。傅先生的表情让他害怕,他见过对自己冷酷的,严厉的傅先生,见过对爹爹温柔的,甚至有些宠溺的傅先生,只是从来没见过这样失火落魄心如死灰的他。那样的傅先生让他的心感到异常的压抑。
等他终于满身狼藉的跑至殿前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傅先生抱着爹爹疯了一般喃喃低语的画面,时哭时笑,时喜时悲。
几个掌门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不远处横躺着三具已经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看身形还有一个孩子。
“狗皇帝,萧云川,还有狗皇帝的儿子都死了,祁朝算是绝后了。”雄傲天讥笑着,却见另几个掌门不住的用眼神瞥向愣在一旁的林正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高兴有些不合时宜。“放心,你爹没死,只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估计是……醒不来了。”他清了清嗓子,说了句算是安慰的话。
这些话林正楠听见了却又好像没听见,他一心看见的只有抱着爹爹的傅先生那副明明痛到极点却又那样隐忍平静的样子。
爹爹“醒不来了”的意思他不理解,也许是不想理解,傅先生也是吧,不然他不会一直抓着爹爹的手说话。
心口闷闷的感觉原来是心痛。
只是,傅先生,求你别哭。
爹爹不会不要我们的,
不会……不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开坑大吉,二更奉上~谢谢所有看文的大大~鞠躬
☆、第三章 通慧残卷
光阴荏苒,四轮春夏弹指一晃。
小榭幽园佳气葱葱,串着翠竹松柏,缀着似锦繁花。清癯流水,穿过回廊小院,碧涟轻漾。
才子佳人各司琴棋书画,歌管萧萧,笔墨飘香,举手投足皆是君子风雅。此处便是君子堂,人与景同好。
回廊之上,有家仆行色匆匆,待在书房门外站定,他毕恭毕敬的朝门内敛首道,“盟主,各派掌门已经在聚义堂等候了。”
“嗯。”门内的人轻轻的应了,放下手中残旧的书卷,重新收回机关盒,拨动盒身的机杼锁死,之后又转动墙上的壁画,将盒子收进了壁画后的暗格内。
衣架上的素色水云衫已用松木香熏过,轻纱织卷,素却不失雅。他站在铜镜前整理自己的衣着。暗黄的镜面上映着男子的身形轮廓,不甚清晰却足以一窥风华。
“不男不女。”他勾起半边嘴角,镜中人也跟着轻蔑的笑。
“见过傅先生。”书房外又传来家仆的声音。
“嗯,先退下吧。”苍老浑厚的男声应了,书房的门随之被“吱呀”一声推开。
林正楠还未来得及转身,目光已在镜中与来人交汇。
那人有着习武之人硬朗如刀削般的身形,只是那眼神空洞,空,却又不愿容下其他,只沉着些自责、执念还有叫人不忍直视的忧伤。
那是失去至宝的样子,是丢了灵魂的样子。
“傅先生。”林正楠回身,上前扶住他,“身体好些了吗?”
傅如海点点头,看了眼墙上那副壁画,“有没有看出什么?”
林正楠摇摇头,“缺了最重要的那一页,这本《通慧集》只是本废本。内功心法本就讲究筋脉相通,如果胡乱猜测,只会引火自焚。”
这本失传多年的至上心法《通慧集》,是几位掌门替林江书过功疗伤时在他衣袖里发现的。相传习得通慧功能助习武之人打通周身筋脉,使内力突飞猛进。内功是所有套路招式的根基,浑厚的内力辅以纯熟的招式是克敌制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