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昱州的房门已被人劈成数块,血腥味扑面而来。萧天翊脚下一滞,忽然不敢去面对屋内的一切。林正楠在身后拍拍他的肩,拉过他的手带着失魂落魄的人往房里走。
床上的老者此时紧阖着双眼,再不见平日的淡定从容,五官应疼痛几乎扭曲。萧天翊拉过王昱州的手在床边坐下,老人胸前的衣襟敞着,已经发紫的掌印骇然得刺目。
“王老……”萧天翊试探性的唤了一声,像个失了倚靠的孩子,声音已带哽咽。
林正楠也在他身后坐下,轻轻抱住他的肩膀。王昱州伤得不轻,再加上年事已高,情况极其不妙。
“怎么会这样!”楚啸冲进屋内,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爆喝一声。
“大金牙呢!”萧天翊忽然丢开王昱州的手,向跪在门口的小厮投去阴冷一瞥。那小厮被他看得一阵发怵,将头埋得更深。
房内的屏风忽而一动,一道影子闪出直扑向床边二人。
“找我?”带着讥诮的声音逼近,梅花钉脱掌而出,直取林正楠毫无防备的身后。变故来得太快,暗器伤人已是板上定钉之事,萧天翊在床上疾拍一掌,借着反冲之力一翻而起将林正楠护在身下。
梅花钉猛刺进皮肉,一口滚烫的鲜血喷在林正楠胸前。
“天翊!”林正楠惊呼一声,慌忙抱住萧天翊的身子。
萧天翊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笑,“没伤着吧。”
林正楠一愣,扯住他的衣襟,眸光涌动,“你傻吗!为什么替我挡暗器!”
那边楚啸已甩出黑金刀,挡下大金牙的下一招,“大金牙,我们留你一条性命,你居然对王老下这样的毒手!”
大金牙冷嗤一声,疾步退到窗边,“哼,留我一命?我大金牙什么时候要你们留我性命了,不杀人则被人杀,就是这么简单。”
“你这狼心狗肺的小人!”楚啸双目腥红,黑金大刀舞得霍霍,比平时不知多了多少分的气势。
大金牙并无留意,将林正楠与萧天翊狠狠刮了一眼,翻身而去,楚啸也紧追出去。
“天翊。”林正楠捧着萧天翊的脸,血不住从指缝间涌出,让他几近失措。“为什么替我挡暗器,为什么呀……”他按住他背上的伤口,心底乱成一片。
萧天翊用额头点点他的额头,还不忘玩笑几句,“我懒得伺候病人,还是自己当病人的好。”
林正楠抵着他的肩窝不住的摇头,唇被自己咬的血色全无。
“天翊,这梅花钉有……”林正楠忽然坐起来,手上的血不知何时已呈黑紫色。
钉上有毒。
“萧天翊!”他又疾呼一声,身上的人已昏死过去。
…
天已黑,向阳坡一处不甚起眼的酒楼被几个黑衣人小心的护着,一道黑影出现在酒楼门口,身上衣衫凌乱,看得见几处皮肉外翻的伤口。黑衣人将他审视一番,便放人进去。
大金牙忍着伤痛爬上三楼,好不容易甩开了楚啸,自己伤得也不轻。他将一间房门猛得一推,房内榻上坐着的老者见了他轻轻一笑,倒是身旁立着的年轻男子向前迈了一步,将自家主子护在了身后。
大金牙从怀里掏出一包药往桌上一扔,“这位大人,王昱州我已经伤了,最多活不过明天,你让我下的毒我也下了,希望大人不要食言,将我那些兄弟都放了。”
李逸孟不紧不慢的抿了口茶,目光在桌上的药包上一扫而过,“已让林正楠中毒?”
大金牙神色局促了几分,再开口底气俨然不足,“本来就要得手了,哪知道和他一起的那个人替他挡了暗器。”
哐啷一声,李逸孟手中的茶盏摔落在地,“你让那个人中了毒?!”
一边曲红见李逸孟深色激动,怕他旧病复发,连忙为他抚背顺气,“既然你没能完成大人交代的事,你的那些弟兄。”他话止于此,但意思再明了不过。
大金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拳头紧紧捏死,心里是千万个不甘心。他被澜笙阁的人擒住之后倒没有再伤人之心,哪知昨夜突然闯进个男子放了他与一干弟兄,又以他们的性命要挟,让他以毒药淬钉,伤那个自称慕梁风,实则叫林正楠的人。
大金牙好歹也是在江湖上混的人,武林盟主林正楠的名号他怎会不知道,这榻上老者的身份看样子也不是一般人,这其中缘由他想深究却深究不了,只能听命行事,以求保住弟兄的性命。
“求大人再给小人一次机会,这一次小人定不失手。”他将头深深埋下,这一辈子没跪过天没跪过地,倒是愿意为了弟兄的性命匍匐在他人脚下。
曲红已无留他之意,冷声道,“你伤了不该伤的人,已经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
“那我的那些兄弟!”大金牙仓促抬头,正撞上李逸孟深不见底的眸子。
“我可以放了你的那些兄弟,但日后你还要为我做一件事。”李逸孟淡道一声。
“大人……”曲红迟疑。
“谢大人!”大金牙喜不自禁,朝榻上之人行了个大礼,虽不知这变故从何而来,也不知还要做什么,但保得弟兄一命还有什么可求?
大金牙走后,曲红屈膝跪在李逸孟身前,“曲红不懂,大人既然想以这落颜之毒牵制林正楠,现在又为何轻易放走那个人?”
李逸孟拍拍他的肩将人拉起,“太子既已中毒,我们要故技重施再让林正楠中此落颜之毒怕是不妥。”
曲红略一思索,也觉有理。李逸孟势必不会放着太子的毒不管,可是太子现在还和林正楠在一起,如果太子发现自己的毒能解,就一定会想办法解了林正楠的毒。
“那太子的毒如何解?”曲红道。
李逸孟眉头紧锁,似也为此事伤神,“一时半会是没有办法解了,但好在落颜毒期极长,等我们助太子重登皇位,再帮太子解毒也不迟。”他话一顿,转头看向窗外,“不会太久了,十天而已。”
十天之后,武林大会。
☆、第六十九章 扬汤止沸
澜笙阁,王昱州的房间已被勉强收拾了一番,临床的位置又架了一张床榻,萧天翊睡在上头,还没见醒。
郎中来回的为榻上的两个人号脉,眉头时紧时舒,看得一旁楚啸的心忽悬忽落。
“大夫,你倒是说句话啊!”楚啸再按捺不住,将手边桌子狠狠一敲。
林正楠一直拉着萧天翊的手坐着,见楚啸这样,也向那郎中开了口,“大夫,诊断的结果到底如何?”
那郎中抹了把灰白的胡子,缓缓道,“这年轻公子的毒在下见识浅薄,实在无解,但就这公子的脉象来看,短期之内恐无大碍。”
林正楠闻言神色却不见松动。眼下暂无大碍,可是毒越是奇越是可怕。
“那王老呢?!”楚啸追问道。
郎中摇了摇头,不用言明众人已懂。楚啸在王昱州床边跪下,唇角颤抖,堂堂七尺男儿眼中已噙有泪水。
林正楠将王昱州看了一会,老人脸上的血色已褪去大半,唇上发白,像是蒙着一层霜。再低头看睡在身边的人,王老是这个人的救命恩人,如果他醒来看到王老已去,又该如何。
“大夫,如果我用内力助他催毒,此毒可有解?”林正楠问话,却没有看那郎中。
郎中犹豫了一会,“不好说,但总归无碍,可以一试。”
扶起榻上的人,林正楠扣上萧天翊的脉搏将内力缓缓输过去。想起刚见面的时候,他也这样救过他,还有后来他为柳杏生解毒,这个人还应此生过气。
想着不禁失笑,一路走来,已相伴了这么久。
内力催动,身体被温热包裹。萧天翊的眉头慢慢蹙起,已找回了些知觉。喉头一口腥甜涌上,血喷在林正楠的衣衫上还是呈现黑紫之色。
“哥……”林正楠抱住萧天翊的身子,楚啸回头看了他二人一眼。
萧天翊撑开眼,郎中见他这么快就醒,暗叹一声又上来给他号脉。萧天翊却推开郎中的手挣坐起来。“我没事。”
一来确实感觉不到毒性,二来他的心思现在不在自己身上。
“王老怎么样。”说话间已迈腿下床跺到了王昱州床边。
众人噤声,没有一个人忍心说出事实。
床上老人的手忽然动了一下,萧天翊一下跪倒,紧紧握住了王昱州的手。
“君怀……”王昱州缓缓睁开眼,眼中居然清明一片。萧天翊一看心里更沉了几分,这分明是回光返照,人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我在……”勉强挤出笑,王昱州一定不想看到他难过。
王昱州伸出手摸上他的脸,人皮面具阻隔了皮肤原有的温度。“都出去吧,我有话想单独对慕公子说。”
楚啸将袖间的手紧紧捏紧,压下心头的种种疑虑对王昱州行了个大礼,第一个迈出了房间。林正那和郎中随后也跟上。
夏夜生凉,天上月明却没什么星星。
几天前他还跪在这个老者身前,为重见相父雀跃万分,如今天人相隔已在一夕之间。
“相父……别丢下阙儿……”再忍不住心中的无助与酸楚,萧天翊将头伏在王昱州胸前,不住的啜泣,泪水打在这个男人脸上,示弱只有这片刻的功夫。何止是这一刻的哀痛,从柳素素撒手人寰,到父皇惨死火场,从祁朝沦为笑谈,到一个亡国太子的艰辛与凄苦,这么多年来他的苦有谁能道?
有爱不能爱,有恨又恨不尽,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人,无利无欲,无关爱恨,虽没有半分血缘,却已被他视为唯一的亲人。
可是现在,再不过几日的相伴之后,这个人又将离他远去。
倘若注定如此,何苦让他贪恋那片刻的欣喜和温暖?
“相父,不要,不要……”早已泣不成声。
“傻孩子……”王昱州摸着他的头,眼里也满是泪水,“我年纪这么大了,就算没有这一天,迟早也是要去的。”
萧天翊伏在他身上,执拗的摇头。
“相父也想陪在你身边,看着你找到自我,看到你认清自己想走的路,可是……咳咳……”鲜血从口中涌出。
“相父!”萧天翊慌忙扣住他的脉门提输真气。
“不要再费力了,我自己知道。”王昱州推开他的手,安慰似的笑笑,“答应我,不要让那些责任束缚住了手脚,没有人逼你做什么,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你什么,你是个好孩子……”
风声凄怆,大盛之时的芍药花折骨而断,素寡的花瓣未及地已被吹散,扬起漫天萧瑟。
林正楠裹紧身上的衣服,衣襟上还沾着萧天翊的血。如果萧天翊没替他挡下那些暗器,这些血应当是自己的。
纹身处忽然一阵钝痛,锥得心头沉沉,又不似扎针时的刺痛。他摸上缠手的白纱,仿佛可以看见纱带之下的灼灼红梅。“有你在,年年芳信,呵……年年芳信……”说道最后,竟然凄楚的笑起来。
月落西山,晨曦微露,一夜无眠。
那着蓝衫的公子从房中走出来,略显僵硬的人皮面具,依旧的无波无澜。
楚啸和其他门人冲进屋内,片刻之后传出哀恸之声。
林正楠走过去,将萧天翊抱进自己怀里,半响无言。
萧天翊捧起林正楠的脸,那张脸为他而痛,是他此生此世仅剩的依赖。
又想起王昱州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爱你所爱之人。只是这爱也许只是镜中之花,一摔,注定粉身碎骨。
“别离开我。”他将人抱紧,却没有得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