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他坐在门前看梅花,王公公进来给树修枝,边修枝边告诉他,这里的梅花树都是先皇亲手挑的,为了能让一个人看得开心,为了搏他一笑。
第五日,他逃出天图阁,却无意走到了天牢,天牢门口打扫的狱卒告诉他,以前这里关过一个公子,先皇每天都在天牢后头的气窗下站着陪他,天下着很大的雨,他也不知道躲,直等到天牢里没人说话了,他才一个人往安危苑走。
第六日,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谁都不见,谁的话都不听,却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一枚小小的音哨,修音哨的人很笨,断口处接得歪歪扭扭,玉屑上还沾了一两点血迹。他鬼使神差的把音哨含进嘴里吹,才发现,音哨带在身边这么久,他却从来没问过那个人要怎样才能吹出那日在极乐谷,他为他吹得那支小调。
第七日,他忽然发烧,一睡就是五日,醒来时柳杏生陪在他的身边,他握着柳杏生的手,问他他们进宫已多少日。柳杏生告诉他已是第十二日,他从床上爬起来,推开门去看门外的梅花,天下着很大的雪,梅花果然在雪里最好看。
到了第二十八日,柳杏生进屋,告诉他白雪自己回来了,那个人昨天走了,走得很安详。他点点头,陪柳杏生说了会话,还聊了聊最近朝廷里的事。送走柳杏生,他回屋,关门,刚走一步,就吐出一大口血。
第二十九日,柳杏生抱着他坐在床上,太医在一旁给他号脉。昏迷中他听见太医对柳杏生说,他是心中郁结太深,必须大哭一场才能好转,否则日复一日,只会积郁更深。
于是第三十日,柳杏生抱着他坐在门口看梅花,边看边告诉他,当日救他出天牢,是萧天翊事先安排好的。萧天翊本想一月之后才对李逸孟动手,可是看到他被李逸孟设计侮辱,再也忍耐不住,才提前了计划要他救他出宫。柳杏生说完,他却仍然无波无澜的看院子里的梅花,柳杏生抱着他求他哭一次,可是他终究没有流出一滴眼泪。
又过了一个月,他去霜云殿看白雪,白雪的小腹已隆得很高,他问白雪萧天翊的墓在哪,白雪要他答应以后让她留在宫里一辈子,让她可以陪在自己的孩子身边,一辈子不出霜云殿也行。他答应了,从白雪那里拿到了极乐谷的地图。
春风唤暖,吹雪消融的日子,他一个人去了极乐谷,谷里已无人,只有红枫依旧似火。他站在他的墓前,抬手摘下一片红叶。红尾枫无色无味,混合了九里青可以催人情^欲,这些也是他后来才知道。
他在他坟前挖开一抔土,将那枚小小的音哨埋进去。他对着墓碑说,以前我埋过一次了,被柳杏生取了还给我,现在我埋在了这,除非你自己挖出来,再没人能给我了吧?
他说着笑起来,又道了一句,真后悔没跟你学学怎么吹,以前你吹的挺好听。
他走到以前和他喝酒看星星的草地,他还记得那一夜,他觉得他的侧脸很好看。
他又回到皇宫,做回别人眼中那个从来不苟言笑的林太傅。偶尔他也会吐两口血,好在量少,也没什么大碍。只是他在暗地里听宫人说,他这样子,和当年的先皇到有几分相像。
他一直没哭,直到转眼又一年隆冬,梅花大开那日,白雪诞下一子,右臂之上竟有一块梅花形状的胎记。满朝大臣终于松了口气,摄政王抱着皇子在大雪之中祭天,昭告天下祁朝终于又有了皇帝。
他问白雪,孩子要叫什么名字,白雪说那人已经取好了,叫纪信,信任的信。
皇帝三月大时,摄政王下令将先皇的墓迁回皇陵。一行人浩浩汤汤去了极乐谷,挖出来的却只有一只檀木盒,盒子里放了一幅画,画上一个黑衣男子负手而立,手里拿了一枝红梅。
那一晚画交到他手里,他忽然就哭了,直哭到在柳杏生怀里昏过去。
第二日,白雪来见他,交给他一封信,信是曲亭鹤写的。他看完,疯了一般将信撕得粉碎。
☆、第八十九章 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3。1 第一更
陀曼谷,虽是大寒之季,谷中的稀世植被却依旧珍奇斗艳,在皑皑白雪中呈现一派姹紫嫣红。
难得的好天,曲亭鹤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杜衡蹲在一边筛选草药,一年时间人已窜了好高。
“师傅,万一今天他不来,屋里的人要怎么办?”杜衡边挑草药边问了一句。
老神医睁开眼,摸摸胡须,“现在我还真不敢断言他会不会来,你也别弄这些草药了,去黑木泽旁边挖个坑,人一断气就拖过去埋了。”
“死老头,你还有没有人性!”杜衡把手里的草药狠狠一摔,“人还没死你,你就要给人挖坟墓!”
“小畜生,你……”曲亭鹤跳起来,作势要打,一抬头就看见草堂门口站着个人,一年了,竟还穿得一身灰。
杜衡对曲亭鹤吐吐舌头,“埋不掉了,埋不掉了。”
曲亭鹤看着林正楠,嘴里的那声“娃娃”始终没叫出口,这个人如今哪里还像当日那个跪在他门前,求他救林江书一命的小娃娃?他把衣袖狠狠一挥,叹了声道,“跟我来。”
林正楠捏捏手,抬步跟上。
屋子里的草药味浓得几乎叫人作呕,榻上睡着个人,身上插满了银针,眉毛上竟起了一层淡淡的霜,乍看过去倒像是刚刚冻死的人。
喉头顿涌上一股腥甜,林正楠刚刚踏进屋的脚又收回去,这个时候,竟然想逃。
曲亭鹤回头瞅瞅,也不拦他,“今天是最后一天,过了今晚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你若真想走就快走,我也好去后山把人埋了。”
“最后一天?”林正楠转回身子,木然的看着曲亭鹤。
曲亭鹤在桌边坐下,缓缓道,“一年前他就已经死了,回光返照那会,他突然拉住我的手问我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救他。我当时就觉得好笑,这个人之前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为你试药,你被救出去之后,还特意让我去澜笙阁给你疗伤,连自己的毒也不管了。这样的人,却在临死前怕了。”
林正楠进了屋,将门关上倚在门背上。
曲亭鹤继续道,“我问他怎么这回又怕死了,他居然说害怕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你说这个人!”曲亭鹤忽然提声,又渐渐落下,“怎么这么傻。”
林正楠定定的站在原地,目光从曲亭鹤的身上移动那个人的身上。一年了,总是不断的有人将一些他本不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他,如今听到曲亭鹤说这些,他居然连一丝诧异都没有,似乎只要是这个人,做什么事都不会奇怪。
“说起来他也该谢谢杜衡,当时我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他的命绝对保不住了,顶多再撑一个时辰就得死。杜衡那小子却翻出他那个死老爹的笔记,他爹你也是知道的,活着的时候整天和我比试,死了之后还把儿子塞给我养。我看他爹的笔记上居然有一个吊人命的古怪法子,可以把将死之人的命再吊上一年。不过这法子也只是拖延时间,一年之内找不到救人的方法人还是会死,而且这一年也和死人无异。杜衡那小子平时根本舍不得把他爹的笔记给我看,这回说是那个叫赋儿的小子喜欢什么君怀哥哥,这个人要是死了,赋儿一定会难过。”曲亭鹤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徒儿的偏心,很不是滋味。
“我问他愿不愿意,这法子我没试过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而且就算再为他续一年的命我也不一定能找出解毒的方法。他却满口答应,说什么也要试一试。”曲亭鹤道。“也算这小子命大,这一年里,竟然真的给我找到了解毒的法子。”
“是什么?”林正楠猛的直起身,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大,又慢慢靠回去。
曲亭鹤看了他的样子,无奈的摇摇头,“就是你。”
“我?”
“现在只有你能救他。”曲亭鹤点头道,“救他的药我已经配出来了,可是还差一味芎葵。”
“芎葵……”林正楠讷讷,“就是当日让我爹醒过来的芎葵。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曲亭鹤道,“不知怎么回事,这一年芎葵竟然一次也没有开过,唯一开的那次,我用来给你解了伴君的毒。”
“芎葵已经没有了,还要怎么办……”
“芎葵一但服下,几年之内都会留在服药人的体内。”曲亭鹤抬头,直直看向他的眼睛,“只要我将其他几味药给他服下,你再和他双修,也许还能救他一命。”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的道出一句,手搭在了门栓上,却始终没有勇气推开。“不可能,我决不会……再让他碰我。”
曲亭鹤站起身,替他开了门,“我不会劝你,那封信我早就写好让白雪带回去,一直等到昨天才让她交给你。我给了你一年的时间考虑,但只给你这一天的时间决定,救不救,完全由你决定。我只是想告诉你……为你试出伴君解药的那一日,他的武功就全废了,他为了你,真的做的够多了。即使他是个陌生人,你也不该袖手旁观。”他说完,举步出了屋子。
林正楠看着院子外的树林,这还是这一年来,他第一次看到雪却看不到红梅的地方。那个人到底在燕京种了多少红梅,以至于无论走到哪,他都可以看到。
一年的时间考虑,却只有一天的时间决定。神医做的还真够绝。
是吗?就算他是个路人,自己也该救一救?可惜他偏偏不是个路人,他是他,自己一辈子忘不掉,恨不尽的人。
“你还真是心机缜密。”他对着床上的人,抬了抬嘴角。“你到底收买了多少人?”
他慢慢的走过去,在床边坐下,细细的看这张一年来在梦里反复出现的脸。“宫女,公公,狱卒,太医,还有杨大人,柳杏生,神医,甚至整个燕京的红梅都在替你说好话。倒是我,明明被折磨成那样的人是我,到头来被他们说成狠心人的那个人居然也成了我。你倒是说说,你收买了多少人?”
他摸上他的眉毛,那层薄霜便在他的指尖下慢慢融化,就像从来就不存在一样。
“萧天翊,也许我真的太狠心了,可是也是你逼我的,是你从来都没信过我。”他将他身上的银针一根根拔出,脱掉鞋袜爬上了床,“可是……也许我也从来没信过你。倘若我们之中有一个人走出一步,也许我们就不会变成这样。可是,再多的也许也没用。”他低下头,在他的唇上刻上浅浅一吻,“萧天翊,你为我做的那些事我不会感激你,现在我还给你,从此之后,我们互不相欠。”
就当我们从来没遇见过彼此。
枝头上的雪融化,滴进杜衡的脖子里,他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急忙往屋内跑。
曲亭鹤坐在床边,正在给萧天翊号脉。
杜衡在屋子里看了一圈,轻轻走过去,“师傅,他人呢?”
老神医闭着眼,淡淡道,“走了。”
杜衡搬了张椅子也在床边坐下,看看萧天翊,又看看自己的师傅,“师傅……他好了吗?”
老神医放下萧天翊的手,半响才抖抖胡子道,“估计是死不掉了。”
杜衡高兴的从凳子上跳起来,忙去给曲亭鹤倒茶。曲亭鹤却从床底下掏出个盒子往桌子上一扔,“偷偷拿到外面卖了,给我换几十坛好酒回来存着。”
杜衡打开盒子,朝里一看,几乎扔了手里的东西,“芎芎芎……葵!你不是说谷里的芎葵都败了吗,怎么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