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却笑道:“这个事情嘛,原叔伯们也不该烦你的。只是天气比往年凉得快,便想找人提早去采炭运送,你说怎么样?”
景重闻言一笑,说:“叔伯的主张自然是好的。”
“也不能这么说,现在你是景字号的少当家,老当家又不在,只能你拿主意。”老朱叹道,“且我们几个叔伯呢,年纪大了,家中也有事,好比说东村老陈,他就死了老婆,真可怜。我们也想送点什么,刚好说起账来,发现这个数目有点儿乱啊,正想着不如先把账给平了,别的都好说。咱呢,刚好也欠着你们账上八百吧?”
景重最怕老朱他们提账,但也只得笑道:“这个有什么好算的。我们相交亲厚,不必在意这些。”
“这个做生意啊,可要把账算分明。”老朱便道,“好比我现在就打算把那八百还你。”
老陈却附会道:“是啊,景家可有欠老朱别的多少?”
景重无奈地一笑,说:“上次装潢的事情,大概欠了十万?”
老朱摇头摆手说:“八万而已,八万而已。”
“是嘛,”老陈笑道,“八万对于景家来说,根本不是个问题。”
景重只是笑,明知推不过去。凭他巧舌如簧,也不能敌得过几位叔伯的夹攻。今天他勉强支取八万,明天又有新的人来讨债,他哪里应付得过来?但如若他躲债,或跟旁人催债,事情只会恶化得更迅速。老朱提了一壶酒来,亲自为景重添上,景重忙站起来,说“不敢当”,老朱笑道:“来来来,咱们叔侄俩喝一杯。”众人都捧杯喝酒。正喝着,又见一个人来了,众人一看,都笑道:“老章!”
老章又走进来,笑道:“正好你们都在,正说着运煤炭的那个生意,只是说现在路不好,要赶来的话,正要加钱呢。”
老朱道:“那就加!”
“可他们说要提早收。”
众人便道:“那就提早交呗。”老朱又扭头笑问景重:“没问题吧,景贤侄?”景重微微一笑,说:“只要各位叔伯以为可以,我想父亲也会同意的。”老朱又来了老章坐下,笑道:“正是可巧,可巧!”
景重笑道:“就是有这么巧的事呢。”
“你们知道巧,也不知道约我?”正说着,却见一个穿着红色长衫的中年人笑着走进来,手里还盘着核桃。
众人忙站起来,笑道:“老洪!”
洪老板笑道:“可不是我?偷偷吃酒不叫上我,好啊,分明不当我是个朋友了,我也走了罢了。”众人忙笑着说:“都是我们错了,以为老洪你忙嘛。”洪老板拉着景重坐下,笑道:“忙,谁不忙?最忙就是老景,可不是?”说着,洪老板看向了景重。
61、
景重无言以对。他仍怕洪老爷恼着白梦之事。早不提、迟不提,偏在洪叔叔已对白梦定礼之后才又横加一脚,且看来洪叔叔也十分喜欢白梦,此事确实不怪洪叔叔生气。景重也觉自己在此事上多有失当。
洪老板又道:“重儿,你也不该瞒着了。叔伯们又不是别人,如何不把你父亲的事告诉他们呢?”
景重惊得失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瞪着洪老板看。众人听了这话,也兴致勃勃地伸长耳朵,等着听听洪老板要说什么。
洪老板却要让大家再等等,只吃了一口酒,又给景重倒了一杯,说:“重儿,快喝酒。”景重强打精神,拿起了酒杯,喝个底朝天,喉咙都火辣辣的,双眼都冒出金星来了。洪老板扶住他的肩膀,笑道:“大家也吃酒,吃完这一杯,我有好事情告诉大家!”
众人便举杯吃酒,吃了便问:“到底什么好事?”
洪老板笑道:“其实老景去的,不是别处,而是小定那儿取盐引。”
“盐引!”众人不禁雀跃,眼睛都快掉出铜钱来。
景重也非常吃惊,扭头看向洪老板,却见洪老板神色自若:“你们知道,小定那儿没什么盐商,盐引也很难取,免得引起无谓争端,他就在回程时取道小定去打通关节,途中已与我略通个信,事已准了六分,还要再看看,怎知途中又出了乱皇的事儿,他便滞留在了小定。事情原是这样,不过盐引,最迟嘛,明年春天就有了。”
老朱笑道:“老洪可不是撒谎吧?”
洪老板笑道:“是,我撒的弥天的一个大谎,你最好不要信,也不要给我钱合股!”
老朱忙笑道:“唉哟,现在要当盐老板了,口气也不一样起来了。”
景重深明洪老板之意,感激在心,恨不得流泪,但此刻却马上欢笑道:“洪叔叔的口气本就如此。”
“可不是!你这个小孩,嘴巴也紧啊!”
景重却笑道:“明明是洪叔叔不让我说,自己却先说了,当罚一杯。”洪老板便自罚一杯,众人俱举杯畅饮,打趣着把话岔开,更无人提要景重还钱之事了。只是酒席毕了,景重便与老朱说:“朱叔叔,你们既要提早运煤炭,那自然少不了补给支出,在我们账上的那八百,暂可缓着。至于那八万,我也即刻送到府上,您是要真金白银地抬过来呢,还是要银票呢?”
老朱忙道:“现在你们要打点关系弄盐引,自然更缺钱,我这个当叔叔的,怎么好伸手问要?况且也不急。”
景重却道:“这怎么能行?”
老朱笑道:“快别说了啊,再说我就急了,你不是与我生分么?”
“那是重儿的过错了。”
说着,洪老爷却前来,向景重一招手,便笑道:“可巧到我家来坐坐。”景重忙跟着洪老爷上了车。进了车内,洪老爷只瞑目养神,并不理会别的。景重也分外尴尬,只得干坐着。过了半天,车子停了,洪老爷才下了来,和景重一起进了大宅。
洪老爷又叫人泡茶,领了景重进外书房。书房里的书多是多,但都很新,看来洪老爷不怎么爱读书,书本只是摆设罢了。景重不敢坐下,洪老爷扭头看他,说:“怎么不坐?”景重方才坐了下来。但洪老爷也无话了,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整理着里面的信件。到了半晌,见婢女进来奉了茶,洪老爷才说:“好生守着,不让人进来。”婢女忙点头答应,拿着托盘走了出去,将门关严了。
景重如坐针毡地捧了茶,呷了一口,仍然口干舌燥。洪老爷把盒子的信一封封地拿出来,说道:“这个是你爹给我写的信。”景重忙站起来,说:“叔叔……”
“当他没再寄来时,我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啦。”洪老爷叹了口气,说,“也许说什么娶亲,也是想排忧。”
景重也不知该什么,半晌才道:“他……他还很好。贼人只说半月后再打发人送信来,告诉我们怎么付赎金。所以我最近一直也再为这件事而忙,打算好好利用这半个月。”
洪老爷冷笑道:“你是他亲儿子,倒来安慰我!半个月!半个月给你来干什么?给你娶老婆么?你以为半个月的时间很长?是不是……?”
“景重不敢。”
“我问你,你上次来拜访,竟不是为了白梦,而是为了你爹?”
景重诺诺点头。
洪老爷十分气愤,正想摔东西,却惊觉手里攒着的是景老爷的信,手指都软了五分,便泄气般的垂下手来,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可识得分什么是轻重缓急?”
62、
景重也红了眼眶,只是低头不语。洪老爷背着手踱步,围着书桌踱了几圈,才又敲了敲桌子,说:“这么说来,你要娶亲竟不是真心话,只是不要那个女娃嫁我这个老头子而已么?”
景重半晌只支吾答应了一声,又道:“只是母亲十分中意她。”
洪老爷冷笑道:“你该是个新派的人,竟也说这话。好没道理。分明是看不起我纳少女,自己觉得是个英雄,倒不想别的了。”
景重却也无话,只是低头。
洪老爷抬头看了景重垂手而立的样子,一阵火气,只道:“你娶什么媳妇?你自己就一个小媳妇样,做给谁看?给绑匪看?绑匪可怜你,兴许就把老头儿还给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景重便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已正经想通了,父亲终究有了春秋,不能熬,如半月之期已届也没有计量。我只拿我自己去和父亲交换,求别的办法罢了。”
洪老爷冷笑道:“真是好计策,存心把你父母给勒死才更好呢。”
景重被堵得无话。
“你父母什么春秋,才得你一个儿子,难得把你拉扯成这样,你却转眼去贼窝里当人质,却是极好的主意?再说,你既去了,怎么绑匪便要答应,他何不将你二人一起绑了,这岂不能换更多?又何不只把你带去的钱搜了,杀了你们两位灭口,更加干净?”
景重一跌足,已是无话,他方明白为何长耳兔一心叫他来求助洪老爷,他本人确实十分幼稚。
洪老板拍了拍案,说:“他要多少赎金?”
景重道:“万两黄金!”
洪老爷一听,失色道:“万两?黄金?怎么可能?”
“确实是拿不出的。”
洪老爷敲了敲桌子,说:“万两银子也就罢了,一时要万两黄金?这可不像是绑匪求财。你们是否和什么人有仇?”
景重摇了摇头,道:“我可不记得有。”
洪老爷沉吟半晌道:“可有着人查了?”
“已叫长耳兔查了。”景重答道,“他原说许是乱皇所为,但后又说不是,究竟是谁,也不得而知。”
“不得而知?”洪老爷听了这话,只冷笑道,“他告诉你‘不得而知’?”
景重听了洪老爷的语气,思索半晌,才道:“莫非他已知晓,只是不愿告诉?”
“一下子绑了那么多人,怎么可能全无半点风声?连那苍萍都传遍了流言,而兔儿那长耳朵居然一点风声也听不见?他要是说几个可疑的,充不知道,那还算好点,他说了‘不得而知’,又不是乱皇,其实已经暗示了你,他不想得罪那个人,请你找别人帮忙。”
景重一下震倒,只道:“我原来这么愚笨。”
洪老爷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只是嫩了点。”
景重便道:“那么叔叔您说,我该怎么办?”
洪老爷思忖半晌,道:“他既说了半月后再来信,便再等半月便是。此期间我再叫人去懿州打探。正好乱皇扣了货,你也去乱皇那儿交过路费吧。”
“这……”
“怕了?”洪老爷冷笑,道,“也不必怕,这儿有我应付。你去的路上,我叫决儿陪你。”
景重离开了外书房,正是又惭又悔,心中极痛,只浑浑噩噩地走到了楼梯口,却突然被人扯住。他惊得一扭头,却见是洪决。只见洪决身量健硕不少,皮肤也晒得古铜一样颜色,一笑起来,牙齿白森森的,比以前看着康健可爱得多,没想从军日子尚浅,就养成了这样了。
景重笑道:“原来是你!怎么军营准了假?”
洪决便答:“本来是说我爹要娶亲请假的,上头亦准了,来了才知道吹了。”
景重越发不自在,只苦笑道:“这是我的错。”
“这是什么错?我也不待见老头纳妾。”
景重忙笑道:“你看你,刚才想说‘士别三日’,现在就见你又这么口没遮拦的。”
洪决笑道:“和我爹说什么遮拦啊!我本就这样。”
景重站在墙边,只问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