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嘴角塌下来,不吭声了。他最不喜欢所谓的万人敌之术,他倒宁可自己一剑一剑将“万人”都杀了,所以在军中混了一年多也只落个纨绔的名头。
“温和再学行军打仗的本事也未必比得过温将军。温府一文一武两位天骄,何必再添一个胸无大志的温和?”颜似玉淡淡道。
温良神色一动,道:“他至少要知道何人可交,何人不可交。”
温和听见颜似玉这话心里正高兴,被二哥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下意识就想反驳,却知道二哥所言不差,脸上神色古怪极了。
颜似玉无疑属于“不可交”之内。
颜似玉闻言却冷冷一笑,直接道:“淮南军好几万人的粮草兵刃,只凭淮南城富户支撑,又能苟延残喘到什么时候?朝廷对铁器和马匹交易都有限额,淮南城大肆收购,难道有不臣之心?北方今年大旱,粮价暴增,朝廷四处筹集粮草,现下淮南并无战事,不知将军准备用什么理由保住已经入了册且来历不明的粮草?”
言辞锋锐,一如其人。
他欣赏温良,却不必求他。诚王是当今势力最大的藩王,也唯有诚王能提供一支精锐之师的庞大军需。
温良自然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可他对着颜似玉,一个几乎每一寸皮肤都沾染着权谋味道的少年,内心总有种淡淡的闷。
就像海中的鱼儿看着陆地,哪怕自己身在水中,也下意识感到一种缺水的“闷”。
其实颜似玉很好,或者说好得过了头。除了身上洗不去的权味,他的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简直像一个照着模子刻出来的标准的贵公子,而加上那股子味道,他就像一个贤太子了。
他在淮南成住了十四天,温家老三温度也全力查了他十四天,密报写到第十天时,温度决定给远在京城的温文写信。
淮南军的事本来三兄弟都不愿告诉温文。温文刚刚在京城站稳脚跟,不但帮不上忙,万一将他牵扯进来,被皇上知道后免不了一个知情不报的大罪。
诚王司马昭之心,唯有京城里的皇上还被蒙在鼓里。
皇上是“天子”,他的权力都是上天赋予,自然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人夺了去。
如温父所言,江山不稳,要保满门身家性命,唯有任由子孙各自下注,无论上头的主子们谁胜谁负,温家总有人站在赢的一方。
温良度量自己,再看看颜似玉,心中摇摆不定。
颜似玉明白他的顾虑。这位将军若要下注,全不必在乎那人现有的底牌,淮南军数万将士投下去,最没底蕴的乞丐都有可能飞上皇帝的宝座。所以最要紧的还是他要效忠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初遇(下)
颜似玉对他已经志在必得,却做出礼贤下士的样子,抿唇微笑时,眼角眉梢的锋锐都由寒冰化作春风细雨,好似方才接连三句直指温良痛处的反问从没从这双红唇里吐出过:“将军明慧,这天下的局想来看得明白。颜某诚心相求,将来绝不会叫将军吃亏,纵然事败,将军也可借机稳固军权,只要手握大军,谁能奈将军何?”
这样入情入理的劝,颜似玉自己听了都要心动,看温良的神色,却依旧那样稳,好像天塌下来都不愿动一下。
好在,没等颜似玉再开口使出他的那条灿若莲花的舌,温良抬起头说话了。
“敢问公子,”他的眼睛盯人时非常亮,如黑沉的石头里闪耀的金子,沉稳到了极致后终于露出一丝光芒,“公子以为现下如何,将来又会如何?”
颜似玉从他的眼里知道,此行成败都取决于自己接下来的回答。
现下如何?
皇上昏庸无道,大肆建造宫室、收罗美人奇石;边关小股战乱不断,南方异族被温良打残不足为虑,西边的西麓却隐隐露出统一的迹象,实为大患;再加上北方旱灾,国库空虚,朝廷官员赈灾不力,不过一年干旱竟出现数十百姓饿死的惨事……还有,蠢蠢欲动的诚王府。
而将来……颜似玉首先想到的,是将来他登基为帝。可他不能这样答。温良在朝政方面一直非常谨慎,怀着一种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敬畏,万事求稳。他现在动心不过是因为上一批淮南城富户收购的军粮即将告罄,而军饷已经拖欠数月,即使有他强行压着,几个月后无粮无饷,淮南军也定要哗变。
这一点颜似玉之前没有明说。为将者最忌旁人将手伸进自己的军队里,钱粮方面归州府掌管,诚王府所知甚详并不奇怪,可如果他连到了军中的钱粮都管,定要惹人厌恶。
为了淮南军,温良只能投靠诚王府。今日主动邀约,想来是已经下了决心。
颜似玉胸有成竹,偏偏面前这块石头不乐意让竹子扎根,宁可一辈子当一块黑不溜秋的臭石头。那副表情,可不就像在说——偶尔当踏脚石也无妨,却决不能被种上竹子,成了庭院屋舍里高贵优雅的摆设。
颜似玉想着,不知什么答案才合温良的心意。
他万事追求完美,既然亲自来了淮南,就要这块石头死心塌地。
石头本来就是实心,认准一个地儿除非强将它移开,它绝不会动别的心思,更何况这块藏了金的石头。
“现今本朝根基不稳,外有西麓蠢蠢欲动,内有皇上骄奢淫逸;将来,”颜似玉锋锐的眉一挑,十足认真,因这本就是他真实的心意,由野心带来的附属,“我要本朝昌盛富强,边关无人敢犯,每年都有万国朝贺而来。”
温良的目光死死盯在颜似玉的眼睛上,妄图看出一丝一毫虚假。
他看不出。
所以他第一次显露出臣服赞叹的神色,自座上起身深深一躬,千金一诺:“淮南军愿从公子差遣。”
这么快!
颜似玉反而惊异,受了他这一礼后似笑非笑道:“你不等温文回来?”
温良果然是块石头,竟半点不问颜似玉这消息来处,坚定地道:“我偏向你,大哥偏向皇上。虽然他是我的大哥,但淮南军与他无关,我的未来也不应由他掌握。”
颜似玉忽而明白,原来石头也有野心。他笑了,露出牙齿的笑,再次自信满满。他最会拿人,却不太会拿石头,好在,这是一块有人心的石头。
他扫过周围,见只有温和脸上带有惊色,其余四人皆是满脸复杂,显然早已知晓。
“若有一日,你兄弟互为仇敌,你可能下得去手?”颜似玉明知故问。
这不是他第一次问这个问题,因有许多家族打着和温家一样多方下注的主意。这一问,不过是等有些人为血缘心软时,他有理由下辣手。
温良是其中思索得最认真的一个,一个“能”字在他口中就像一把刀,狠狠将亲情斩断。他总是认真,透露出他对名利场的了解和不适,他不懂何为阳奉阴违,也不知如何讨上司喜欢,依靠家族和天赋拼来一个忠心耿耿的淮南军做家底,然后止步于此。
他不知道,颜似玉早已决定让他“止步”。
武将至此已是顶峰,温良或许可以封侯,对他而言却是下坡路,封侯后非皇上旨意不得离京,远离军队失去军心的武将还不如个伙头兵。
“那你要什么?”颜似玉问道。
“一个让末将再无后顾之忧的明君。”
“请坐吧。”颜似玉等他坐下,与他坦诚相待,“对于你这种武将来说,没有任何一个君主能让你‘无后顾之忧’。且不说你的战无不胜能持续多少年,现在你不过弱冠,只要你再多胜二十年,就必定功高盖主。”
同桌四位军中男儿尽皆色变。
温良依然冷硬,他自知不够聪明,便以不变应万变:“末将只要胜到边关不再需要末将。”
“你在考验一个君主的气度,更是在考验你自己的本心。”颜似玉冷笑道,“你如今这样想,如何保证数年后经历了人间百态、富贵繁华后依然不变?”
温良沉默,片刻后道:“变了的温良,末将宁愿他不存于世。”
他指向温和,道:“温和于江湖搏击之术极有天赋,将来若末将失却今日初衷,公子可遣他刺杀末将。”
他是一个军人,军人的天职本来就是服从命令,而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也没有在军营外遇见值得他眷恋的事物,所以将自己的生命看轻。
从一开始,他的意思就是愿有一个君主能容忍他到边关安宁,在此之后,这条命随君处置。
颜似玉终于动容。
不等他想出适当的话来,就听温和急道:“二哥你说什么胡话!”
所以他转头看向温和,圆圆的脸儿,干净的桃花眼,和他二哥相比,简直像个不通世事的孩子。
温良知他不懂,也不分说,只笨拙的岔开话题,说些淮南城最近发生的趣事,便将温和的心思引开,当刚才只是一句笑言。
同桌的军士顾忌颜似玉在旁,不好多说,满肚子规劝都留到之后,即使明知毫无胜算——温良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茅厕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许多年后颜似玉回想起来,其实那时他也有那么一丁点心动的,一个完全将自己交予他掌控的男人,那样认真而诚挚。
可那时的他太年轻,也太理智,他的眼睛还在事业上,并且明确的知道男人有了权势钱财才有资格想儿女情长,这道理在从颜如花死时就他心里定下,让他在最渴慕爱情的年岁心如铁石。
有实力保护所爱之前就不要动情,然后等有了实力,再找不到当年的爱情。
其实,如果当时温良能敏感一点,知情识趣一点……那他就不是那块臭石头了,变为茫茫俗世中的一介俗人。
十数日后,女装的颜似玉见到了温文。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清晨,穿着天青色儒衫的温柔青年迈进屋内时袍角带了些泥水,他轻轻将紫竹扇交给侍从,坐下来眼眸含笑与他说话。哪怕针锋相对,他们也都温文尔雅着,这种美丽而虚假的姿态被淮南的烟雨变得迷离旖旎。
颜似玉喜欢他的正派和能力——为官清贫、政绩颇丰,更喜欢他儒雅温柔的皮相,说话时有一种恰到好处的韵律,不疾不徐,令人心驰目眩。就连他的古板,都勾得他想欺负他。
他爱看他脸红,故意装作摔倒引他搀扶,故意敛去眼中锋芒做出柔弱姿态,一切都是故意,唯独爱上一个人,无意到极点。
爱上时,颜似玉能说出一大堆温文的好处,三天不重样。他曾傻傻以为自己比爱上后都找不出爱人优点的女人聪明。到后来才突然发觉,这些优点很稀罕吗?偏偏那时候他稀罕极了,简直疯魔。
等到最莫名其妙的年月过去,他偶尔也会感到庆幸,最珍贵的一直在自己身边。
颜似玉冲动了,爱得稀里糊涂,温良却从来不会冲动,他每个决定都深思熟虑,决定之后就至死不改。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那块石头从不曾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看完《青蛇》,文风又被带走了。
原本想每章写一个温家人的出场,可是温良超了字数,温文的番外就无限延期了。
下一个番外争取写颜似玉登基后的故事。
欢迎番外点播。
☆、现代篇
温良已经失踪一个星期了。
颜似玉与温良的妻子延庆住在一个屋檐下。他总是坐在工作间那张对着窗口的桌子旁细细打磨一颗颗宝石,石头们在这个男人手下从毫不起眼变得光彩耀目,最后再毫不犹豫的被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