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义安当然不愿,他一把甩开官妓,冲到温良案前,正要斥责,却对上一双无悲无喜的眼。
那是怎样一双深沉的眼睛啊!好像所有传奇都褪尽繁华,露出下面风化的沙砾。远看时是平凡的,真正接近才发现,这个人依然是战功赫赫的“军魂”,哪怕他沉寂,也不凡。
朱义安心里一寒突然清醒过来,有些后悔。他和延庆公主一样是不愿搅风弄雨的性子,今天被许多莫名其妙的人灌了酒,竟可能为自己和家族惹下大麻烦。
但若就此退却也实在抹不开面子,只好道:“你对不起她。”
话中仍硬朗,语调却忍不住绵软下来。
温良心中也古怪,这个“她”是他的妻子,而此刻这个年轻男子说,“他”对不起“她”。
两个当事人已无争吵的心思,董彦打个哈哈这件事便过去。反正他本意也只是让一些人看见温良而已,为之后的大戏做个铺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晚华大人的辛勤修文!
粗心又懒惰的笨笨深深鞠躬~~
☆、第 6 章
董彦确实长袖善舞,寥寥数语就把所有人的目光转到一位朝廷新贵身上,温良按自己的心愿,也顺着颜似玉的心思继续当他的石头。
手里擎的那杯美酒,他终究喝不下去。满船欢愉,他想的却是兵强马壮的西麓。
先帝继位后精励图治,内安朝政,可国库空虚的底子不是几年经营就能解决的,不得已之下数度裁军,除了托庇于襄安公主的七万淮南军,本朝就只剩下江北的五万兵马尚能一战。
董彦今天宴请的都是京中有头有脸又算不得顶级的人物,多半是为了给自己和长佩宫结个善缘,在真正想干实事的人眼中就上不得台面了。
“哗众取宠!”
温良抬起头,见这次来的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身上有一股他熟悉的铁锈味儿:“这就是京中贵人们的生存之道。”
那汉子提起温良案上的酒壶大灌一口,一抹嘴冲温良笑道:“你也是吗?”
温良犹豫片刻,低声道:“不是。你呢?”
那汉子放下酒壶,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文士礼道:“在下叶闻天,江北落日城太守。”
没想到这粗莽大汉竟是从四品文官,温良站起身还礼道:“禁军统领温良见过叶大人。”
落日城是江北军驻地,江北军主将的官职正是落日城守备,名义上听从太守调遣。
叶闻天在京中也是个传奇人物。他本是江湖草莽出身,先皇夺位时为求江北军按兵不动,派兵卒伪装异族骚扰江北边境,落日城前太守一介文官虽擅内务却到底文弱,竟在慌乱中落马而亡。边城为防守将坐大,太守权责极大,无人敢专擅,前太守猝死后城内一片慌乱。恰巧叶闻天游历至此,不知深浅,见落日城危急,竟闯进太守府自己处理政务。江北军主将林松干脆将错就错,任由他掌管城内事物。
先皇登基后彻查此事,林松上表为叶闻天求情。颜似玉见林松与叶闻天交情甚好,便以安抚边境为由,劝先皇留叶闻天在落日城任职,以图卖江北军一个人情。先皇顾忌温良手中淮南大军,查明叶闻天与长佩一脉确无从属关系后,索性特旨封叶闻天为落日太守。
叶闻天一屁股坐在温良身边哈哈大笑道:“温将军,在下找遍了京城,竟找不到几个能说话的人。今日有幸见到将军,才算一扫寂寥之感。”
“叶大人言重,温某已不是将军了。”
叶闻天指着几个搂着妓子夸夸其谈的黄毛小儿道:“你不是将军,难道他们是将军吗?”
温良淡淡道:“他们挂着将军的职务,咱们在京城里就该叫他们一声‘将军’。”
“京城之外呢?”
温良一口饮尽杯中酒,挑眉道:“京城之外,保家卫国者为将。”
叶闻天哈哈大笑起来,亲自为他斟酒,举起酒杯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管他京城内外!叶某人敬淮南将军一杯!”
他敬的不是京中附庸长佩的禁军统领温良,而是战功赫赫的淮南将军。
温良犹豫一下,举杯道:“敬边关。”
“敬边关。”
没在边关服过役的人永远不会理解何为“边关”。这两个字代表的不仅是国家的边界,军人的荣耀,一块土地,一座城,更是男人此生难忘的铁锈味儿。
鲜血撒上大地,皮革裹上尸体,有人能背送回故乡,有人只能草草埋在战死的地方,他们的战友活着的时候会偶尔来看一看,死了之后十有□□会埋在同一个地方作伴。
“和我说说边关的事吧,我有好几年没有回去了。”
看着温良沉寂的眼睛,叶闻天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褪下去。
先帝在位不过数年,却是本朝军力积弱最多的几年。淮南主将被调离军队,由个中庸之辈统领;江北军战士被大批裁撤,主将林松已年近六十,也不知还能镇守几年。
“那就说说吧,边关。”
落日城太守这次进京的目的是代表江北军向新帝投诚,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除了温良。
叶闻天几经犹豫,还是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他本来不过是一个商贩的儿子,到今日不仅文武双全而且功成名就,心里的算盘当然不会少。他已隐隐觉察出有人在对温良设局,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无论是为颜烨的招揽之词还是为温良着想的示警,都没有说。
多嘴的人往往不长命。
比如董彦。他原本可以活得很长很好,但他总是喜欢卖弄自己的聪明才智,卖弄不算,还要把这些聪明说出来。这可不讨襄安公主喜欢。
再比如说温度。他大概是京城中知道秘密最多的人了,却从没有人清楚他到底知道多少,还有多少不知道。
颜似玉忌惮温度,不多,就指甲盖那么一点儿,谁让他现在是颜烨的臣子。
先帝在时,他是帝王的一只手,先帝亡后,他也就只是颜烨手上尖尖的指甲盖。
温良的沉默是木讷不知变通,温度的沉默是一把锁,锁住了他知道的秘密和大部分的价值,令大部分人难以放心地任用他。颜似玉不认为温度有勇气对颜烨张开自己的嘴巴——先帝和自己都比颜烨英明太多倍,温家的第三个儿子也是其中最心高气傲的一个,他真的对自己侍奉的主子没有半点怨言?
颜似玉和温良一样在饮酒。
他总是一个人喝酒,哪怕是天上的明月地上的鲜花都没有资格与他共饮。
他越喝越觉得自己很孤独。曾经他以为自己缺少的是一个挥斥方遒的文臣,后来他想要一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谋士,到现在他已经发现,他不缺手下,缺的只是一个可以喝酒的人。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或者这个人不一定要知他,仅仅在他思考时含笑倾听就可以。
那个人穿着青色的文官袍,唇红齿白,笑时眼睛会微微眯起,说话的声音让人想起春雨落在伞面的声响。
颜似玉知道自己醉了。他应该继续想温度,想温良,而不是去想一个死人。那个人再也不会带着温柔地笑容听自己发牢骚般点评时事,更不会再拦住自己前进的步伐,想他简直是在浪费时间和美酒。
但醉酒的大脑不听理智,转而对胸口跳动的肉块唯命是从。
温,文。
这个如其人一样温文尔雅的名字藏在心底太久,迟迟不肯离去。
那年温良率兵攻打皇宫,温文作为废帝的使者试图策反自己一向听话的二弟。
颜似玉当然不会让他得逞。温文刚出御书房,他安排在宫中的细作就把人直接绑到了自己当时的府邸。
俊秀的男人被绑住双手蒙上双眼放在会客厅的地上。
颜似玉至今记得那时的彷徨。是的,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是如此彷徨。
为什么?他问过自己,然后得到了答案——因为爱。
处心积虑谋夺皇位的少年颜似玉爱上了愚忠于废帝的温文。
他甚至有一瞬间不敢开口,怕温文听出自己的声音。
“你想活下去吗?”
温文果然听出来了,他皱紧眉头难以置信地问:“如花?!”
颜似玉挥退侍从,一步一步走近自己的囚犯。那时他还没想杀了温文,怕父亲藏在侍从中的细作听出端倪,便将厅室清空。
“废帝昏庸,众人离心。就算你愿意为他搏命,宫里宫外有无数人等着拿你们这些忠臣的脑袋邀功。”
温文怒道:“废帝并非昏庸,是尔等派小人作祟!”
颜似玉鲜少见他喜怒形色,竟得了乐趣,轻笑道:“红颜祸国,奸佞乱政,他们先祸乱的必定是帝王。一个被小人祸乱的帝王,难道不是昏庸?”
“皇上有所不足,臣子自当尽力弥补。德王狼子野心,纵然一时得逞,也逃不过万古骂名。”
颜似玉满不在乎道:“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贱人!”温文骂道。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的会客厅叫什么呢?这个词不知道怎么代替,放在文中好奇怪。
这篇文再不更收藏要掉光了,虽然原本就没多少。
啊啊啊啊,收藏好少,没动力更新;不更新收藏就掉掉掉,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第 7 章
颜似玉颦眉,一脚将温文踹翻,脸上的神情像一个女人,脚下的动作又像一个愤怒的少年。
然后他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面沉如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还只是个小吏,为三两银子对皇亲国戚不依不饶。”
温文冷笑道:“那时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女人。”
颜似玉抽出匕首。
他是怎样的“女人”?他从来不是一个女人。身为一个男子,高高在上的皇位对他有着不可阻挡的吸引力。但大概是当女人当得太久,他也有了一个全心钦慕的男人。
“遇见你之前我也从来不知道世间还有你这样的男人。原本我不应有郡马,你让我改了主意,甚至主动求皇伯父赐婚。”
以男子之身嫁给另一个男子,在他登基九五之后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难以洗去的污点。假如他当时冷静一点,他会知道如果他真的嫁给温文,继位后他最好的选择就是杀了自己的“丈夫”。
而他爱上了,便不复冷静。
偏偏这个人不领情,来来去去只有一句——“温某早有婚约在身。”
今日温文终于说出了另一句:“我很庆幸没有娶你,就是你害了阿良!”
“你怎知我是害他?他这点胜过你,不迂腐。你为所谓正统侍奉皇帝,难道百姓就该为这所谓正统的昏君受苦?”
温文轻笑一声,似嘲,也似悦:“你终究不过是一介妇人。”
颜似玉怒极反笑,眼角眉梢俱是风情:“妇人?你倒说说,除了这身衣履我哪里像个妇人?”
温文知他怒,正如他知如何令他怒。他冷笑道:“陈吴二人起,秦末群雄并起;今朝尔等起,如何知他日不群雄起。鼠目寸光,妇人之见。”
“你说的是江北林松和西麓古特。”颜似玉何等精明人物,马上明白温文暗指,挑眉道,“西麓古特羽翼未丰却是只虎稚倒也罢了,那林松偷藏前代皇子,你以为我没有安排?”
温文机敏不及颜似玉,思忖片刻惊呼道:“落日城太守!”
此乃颜似玉生平得意事之一,他动了动下巴道:“正是。”
谁能想到,林松干冒大险救出本该葬身火海的前代皇子竟不牢牢护在身边,反而让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