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刺瞎双眼,两名宫娥龇牙裂嘴瞪着他,皮球般的头颅滚来滚去,周宗训的皇袍喷满鲜血,吓得晕倒在地。
无毒不丈夫,赵匡胤从来不是正人君子,他惨忍、他霸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是他聪明些、机警些,巧立名目,移花接木。人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 事不成,他要忠孝两全,却又不愿放弃大好河山,他办到了,坐在梦寐以求的龙座上,睥睨着旧时同进同退的兄弟,说的不是『吾皇万岁』,而是『众卿平身』,这 个皇帝干起来有滋有味,他还不想放手,还想再嚐千年万年。
石守信、张光翰、赵彦徽、王审琦、慕容延钊、高怀德等人齐声参见,拜倒在赵匡胤面前,如侍俸神灵般虔诚景仰,语气中是深深的崇敬与尊重。
「咱们都是兄弟,不必客气,快快请起。」
赵匡胤笑容满面,步下台阶,亲自扶起与他生死相交的同命兄弟,他们一个个为他挨过刀、挡过剑,大夥儿都是过命的交情,如今自己做了皇帝,荣华富贵自然少不了他们,只是…只是……
树茂者伐,人高者杀,功丰者身危矣。
举世无双的盛宴很快结束了,朝廷出了怪事,被誉为国之栋梁的将军、节度使们一夕之间上表请辞,说要返乡养老,均以『去意已决,请陛下成全』、『戎马半生,但求终老』、『厌倦仕宦,寄情绿水青山』推讬,任凭赵匡胤百般慰留都不给半点转圜,义无反顾坚持离去。
高高在上的圣明天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握着一双双同甘共苦的手掌,无论如何声泪俱下,就是留不住辞官的众人。
至于赵谱呢?
他依然稳稳坐着他的相位,俸禄一年超过一年,日日蒙君王召见,成了赵匡胤信任的左右手,羡煞天下多少妄想一步登天的儒生。
一只书,一块印,了却君王天下事。
一杯酒,一场宴,多少豪杰梦魂终?
那易尽天下的半杯水酒,此刻正在赵匡胤小小浅浅的杯中,映出他深深又濛濛的脸,然后惊破天地的划穿时空,一饮而尽,什么也不剩。
▼冉冉秋光留不住
「陈乔,你这样看朕…是在责怪朕昏庸愚昧,诛杀忠臣吗?」
李煜足不出户,终日躲在深宫里写词作赋,肌肤白皙似雪,犹胜大、小周后;加之他性情软弱,毫无帝王魄力,居然说哭就哭,在臣子面前半点不知隐诲。
陈乔掌了自己两个嘴巴,将李煜身影赶出脑海,被自己没来由的邪思吓的七窍生烟,重重叩了好几个响头,「臣该死!臣该死!」
当涂西北有牛渚山,那山似以野牛之势奔突而来,其北突入长江,形成一个形式雄壮险要的石矶,名曰『采石矶』。
采石矶,临江险峻,平时是南唐着名的登岸圣地,到了战时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在很久以前,长江以北、淮河以南,一大片土地都是南唐的版图,采石矶距离 金陵不过一、二百里,算是南唐的腹地,南唐朝野几十年都在歌舞升平中度过,人们只知采石矶登临之险,逐渐忘却了它的兵争之用。
这几年下来,在江北、淮南大片土地上南唐军队与北周、宋国军队有过几场角逐,南唐军队屡战屡败,把半个国家割让给北周后,自赵匡胤篡位后又与宋国形成南北对立的局面。
采石矶上,有李白胜迹谪仙楼、捉月亭(注六),有晋朝大将军温桥胜迹燃犀亭(注七),还有佛寺庙宇,都是揽胜佳处;而采石矶下那些突出的怪石,还是人们垂钓的好地方。
「国主?国主!」
「嗯?」李煜侧着头打盹,他已被林仁肇疲劳轰炸超过一个时辰,印象中的将军总是沉默寡言,穿着战袍立在一旁听他训示,怎么这会儿禀退左右就聒噪起来,说的慷慨激昂涕沫横飞,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恨不得为国捐驱死而后已?
「国主,采石矶是兵家重地,应当派遣重兵把守,如今您让僧侣在该处建寺,反而命令撤兵,若是赵匡胤从该处打来,江南无法防范。」
「朕本来是要派遣重兵把守的,可大师说那是佛门圣地,世俗纷争不该骚扰,宜建寺庙化解干戈,朕觉得有理,便准他所奏。」
「大师?哪个大师?国防重地岂能换成寺庙?」
徐游在旁说道:「便是江正江大师。」
「妖僧!」潘佑咬牙,恨恨骂道:「这妖僧怂恿国主建寺,还要国主立法让朝廷奉养僧人,导致江南百姓好吃懒做,一股脑儿全部出家当和尚,根本是在掏空国库!」
「潘大人,此言差矣,上天有好生之德,国主不过希望众位大师为大唐祈祷,佛祖多多保佑罢了。」
「哼,祭祀上天自有国家礼仪,还需要那些假佛门名义行骗财之实的蠹虫祈祷?」潘佑怒甩衣袖,对着李煜奏道:「国主,臣请国主收回成命,遣返僧人,要他们下田工作,增加税收,以充国库。」
「爱卿,你误会朕的本意了。」李煜揉了揉太阳穴,上殿议事对他犹如酷刑,每日早朝更是如坐针毡,「礼教之化在于人心,朕希望江南百姓奉公守法,心存仁 义,佛门劝人向善,不偷不抢,人人若能本着慈悲之心,则盗贼不在、纷争不在、狱讼不在,以金陵为中心推广至天下,北汉、宋国、西蜀、吴越、南汉,天下再无 纷争,四海升平,岂不一大乐事?」
「荒谬,简直荒谬!」潘佑真恨不得冲上前打醒这昏君,如此不切实际的话怎能出自统驭国家的帝王之口?「治乱世,用重典,国主本意虽好,可用的不是时 机,那些仁义教化该等天下太平,没有外患虎视再行推广!赵匡胤千万大军隔着一条长江和我们遥遥相望,当他铁骑踏破金陵,国主是要拿着金刚经对他说法,告诉 他我佛慈悲,请他将军队撤出江南吗?」
「这…。」李煜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安抚道:「爱卿多虑了。」
「臣没有多虑。」潘佑倏地下跪,两行热泪落下,沉声道:「国主,江南危矣!南唐大臣纱帽丢不及的时候到了!」
「你说什么?」
「臣两代侍唐,对江南有很深的感情,看不得国主听信奸佞,遭小人蒙蔽。」
「朕自有主张,有事明日再奏,退朝。」李煜最怕这帮老臣动不动就哭的呼天抢地,逼着他下一堆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的圣旨。他想起了嘉敏,想起日前新纳的妃嫔窅娘,两名女子都以能歌善舞闻名,管絃丝竹为他解去一切烦忧,本能的想逃离冷冰冰的大殿。
「请国主留步。」潘佑挡在李煜身前,一付从容就义模样,裴厚德在旁斥道:「潘大人,国主说要退朝就得退朝,天大的事儿你也得明天再奏,做了这么多年中书舍人,难道连基本的礼仪也不明白?」
「我就是因为太明白了!」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潘佑自诩为了国家社稷冒死上谏,一片赤胆忠心,苍天可鉴、日月可表,想不到李煜不为所用,也不 力图振作,只是一味安于现状、丧权辱国,不觉气血上冲,大声骂道:「国主听信奸邪、败坏国家,古有夏桀、商纣,暴虐无道终自食恶果,为千夫所笑,如今国主 所作所为简直比桀纣还要不如!臣不愿侍亡国之君、亦不想和奸臣相处,请国主赐死微臣,以谢天下!」
李煜从来不曾发怒,几乎是个没有脾气的人,如今他的臣子竟将他比作桀纣,还说他连这些遗臭万年的昏君也不如?于是咬的牙关嘎嘎作响,整张脸都白了,恨恨嘶吼:「来啊,给朕拿下!这乱臣既然想死,朕就成全他!」
「不可,万万不可!」
陈乔、张洎、林仁肇等人跪成一片,叩首道:「潘大人忠君爱国,一心只为社稷,请国主恕他出言冒犯,从轻发落。」
徐游冷哼一声,「出言冒犯?他将国主比作夏桀、商纣,这等大逆不道,哪里只是出言冒犯?」
「你别来添乱。」陈乔瞪了徐游一眼,在李煜身前跪的更低了,「国主,潘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恳请国主三思。」
「国主,忠言逆耳,潘大人如今敢当面斥圣,定是抱着必死之心,此等勇气足以证明他是忠臣,万万杀不得,臣请国主……」
「全都住口!」李煜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压过群情激动的臣子,缓道:「先押下去,如何发落朕自有主张。」
* * *
依依柳弱不禁风,红袖添香暗销魂。叮叮噹噹的翠饰发出轻响,女子回眸,六宫粉黛登时失了颜色。
她缠腰,凤凰垂翼,大红丝带束在手臂,圈圈圈圈,水蛇般舞上舞下,扎了辫的青丝一瞬间散开,她咬着锦绣,眉儿一扬,意气风发更藏着孤芳自赏。
突然间,舞步静止,万籁俱寂,微带香汗的玉体兀自喘息,她将丝带随手丢弃,于空中画下七彩虹弧,眼妆微晕的眸儿瞅瞅,乱一池秋波春水,情迷。
俯身向前,若隐若现的酥胸诱惑天下男子,她咬起一只樽,任凭杜康游走全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远远抛出的酒杯闪烁夜光,葡萄酒香四溢,今夜琵琶不催人,莫笑,莫笑,古来征战无人回,有酒还需醉,乾杯。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萧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未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月夜。」
一曲舞罢,满堂喝采。
李煜眼神迷濛,看着离他不到五步的俪人儿,身手一拉,暖玉在抱,女子蹭了蹭,欲拒还羞,嗔道:「国主,臣妾身子都是汗,怕辱了您万金之躯。」
李煜搂着她,在她脸颊上亲了下,柔声道:「即便嘉敏三天不沐浴,依然是江南最香的美人儿。」
周嘉敏,人称小周后,江南第一才女。精音律、善歌舞,生于肱股臣宰之家,昭惠后(注七)同母胞妹,二姝齐名,艳冠当代,时人誉之为娥皇、女英,媲美江湘二妃。
「只有在江南吗?」
「怎么,妳想跟其他人比美?」
「世人都说西蜀徐惠貌胜天仙,有西施、貂蝉之姿,国主不想看看?」
「徐惠是孟昶的妃子,只在西蜀后宫出现,哪会轻见外人?」
「那徐惠艳名远播,人人管她叫『花蕊夫人』,她的舞技一绝、歌技一绝、琴技一绝,臣妾真想见她,是不是如传闻般倾国倾城。」
「花蕊夫人再美,哪比的上我们江南小周后?」李煜拿出随身携带的手绢,为周嘉敏擦拭额上的汗,笑道:「刚刚跳那什么名堂?那首〈玉楼春〉朕写很久了,怎么突然拿出来唱?」
周嘉敏眨了眨水灵的大眼,在李煜耳旁吹了口气,咬了他耳垂一口,故作神秘,「你猜。」
「嘉敏真是顽皮。」
李煜笑着拉她,却被周嘉敏不着痕迹闪过,她退到十步之外,抬头挺胸,歌吹沸天,音乐轻巧起来,舞步踏在节拍上,细细碎碎,断断续续,唱的是年轻时她和李煜相恋,他为她深情所写的〈菩萨蛮〉。
「花明月闇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劊嗖较憬祝痔峤鹇菩!媚吓霞幌蛸巳瞬隼茨眩叹б饬!
年少轻狂,周嘉敏痴恋姊夫,李煜亦对这个小姨子情有独钟,生性多情的君王无法顾及人伦礼法,独排众议迎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