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迪伦的影响下,不光小人鱼们,连爱莎也开始这么称呼费伦了。
“名字就是个代号,不要太在意,”幸灾乐祸的同事们这么安慰费伦,“至少这段旋律还是很好听的。”
费伦很无奈,但除了名字的问题,小迪伦在教他“唱歌”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
每当费伦展示海洋中的物品时,迪伦就会唱出它的称呼,等费伦记录下来之后,他就要求费伦用人类的语言也说上一遍。费伦不知道他是真的在记忆这些物品的对应名称,还是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公平:我说过了,你也要说。
在辛格海的日子里,费伦从未听到迪伦说过人类的词汇。迪伦的姐姐们倒是偶尔会用一两个单词,但她们没有人类这样系统的数据库,对于陆地上的事物或者抽象的东西,她们即使知道读音,也很难正确使用。
互相学习的时光过得很平静。因为进展顺利,岛上的研究员们都拒绝了四年一次的轮换。长期的相处让爱莎终于放心让孩子们自己前来——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小人鱼们的战斗力已经达到了足以自保的程度——时间也让女孩儿和男孩儿的区别渐渐开始明显。
爱莎的女儿们并不十分像她,这些漂亮的小姑娘发色比母亲更深,是姜红或是栗色,倒是小迪伦继承了母亲的浅金色头发和海蓝眼睛。
人鱼的寿命一直是个谜。普遍的认识是,人鱼比人类活得更久。许多专家猜测,人鱼在青壮年期停留的时间相当长,所以古传说中才存在人鱼长生不老的说法;而人鱼的发育期和衰老期却可能和人类差不多。
大海并不是个温柔的家园,它催促着自己的孩子成长,又冷漠地看着他们衰弱。
没有人发现过衰老期的人鱼,而记录到小人鱼们的成长,这也是首次。
太多的疑问和猜测在陪伴这些小家伙们长大的日子里得到了答案,但后面还有无数的新问题等待着解答。
费伦在辛格海的第八年,全岛人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是:小迪伦什么时候会离开。
3。
分别注定会发生,唯一没有明确的只是时间。
因为缺乏人鱼生长周期的相关信息,岛上的研究人员无法准确判断小人鱼们的年龄,只以身体上的可见变化来说,爱莎的孩子们已经进入了青春期——如果人鱼的发育期确实和人类的周期接近,那么这些小家伙差不多已经是14岁左右了。
这是一个微妙的年纪,身体的发育让□□的差异明显拉大,而性的逐渐成熟也改变了人鱼们的生活模式。
费伦和助手们发现,从两年前开始,爱莎对小迪伦更加严厉了:她刻意减少了分给迪伦的食物,并在迪伦自己捕食时禁止女儿们去帮忙;在遇到恶劣天气时,爱莎也经常先安排女儿们躲避好,然后带着迪伦冲进咆哮的风浪中。
如此针对性明显的教学让岛上的研究人员很快就明白过来:青春期,这个在人类看来还很稚嫩的时期,就是男性人鱼告别庇护,独自面对海洋的时期。
这样的加强版教学持续了两年半。
夏季到来时,爱莎似乎已经没什么可教给小儿子的了。她以一种近乎放任的态度任由迪伦自己打发时间,而把更多的精力花在女儿们的身上。
这样的态度预示着什么,岛上的每个人都心中有数,但大家都不知道迪伦自己是否明白即将发生的事——他看起还是和以前一样活泼,没什么烦恼,还因为终于可以自由支配时间而兴奋不已。
七月的一天,迪伦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条活的小旗鱼,炫耀地展示给费伦看。
那条鱼有半条手臂长,被迪伦掐着鱼腮,徒劳地挣扎。
“我自己追到的!”小家伙得意地昂着头,连歌里也加进不少花哨的修饰音。
费伦笑着赞叹:“真厉害!”
他没有碰放在一旁的平板电脑——这样简单的交谈并不需要动用它。八年的时间,足以让专业的研究员听懂人鱼的日常短句,也让人鱼们记住人类的一些常用词。
不过,长一些的句子还是得靠电脑帮忙。
费伦把电脑放在膝上,犹豫了一下,还是调出了之前就准备好的一段旋律。
像是在弥补之前少掉的游戏时间,迪伦最近一直在玩,单是费伦自己就有好几次看到他追着飞鱼群不断跃出海面。迪伦没心没肺的态度让岛上看着他长大的人都忍不住忧虑起来:迪伦的发育情况比姐姐们缓慢了不少,最显著的一点是,小迪伦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变声的迹象。
成年男性人鱼的声音普遍比女性低沉,这种音域上的不同在人鱼的幼年时期并没有表现,那么差异的形成就只能是和人类的情况一样——变声期。
迪伦没有变声,那么其他身体发育呢?他的身体强度是否真的足以支持他独自面对残酷的海洋?
岛上的研究员们比爱莎还为这个注定最早离开的孩子操心。
但人鱼的生存法则并不是人类能够随意干涉的。
无法阻止,那么提前知道一下分别的时间,总不算过分吧?——带着全岛的共同愿望,费伦轻轻敲了一下屏幕。
带着些微电子音的旋律流淌出来:“爱莎有没有提起过让你离开的事?”
“离开?”迪伦用尖利的指甲划开鱼皮,看起来是打算完整地把它剥下来,“离开哪里?”
“辛格海。”
迟疑的鼻音被迪伦哼了出来。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看着自己生长的这片美丽海域。
费伦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却没有看出什么异样。
看海的迪伦显得很安静,嘴唇轻松地带出微笑的弧度。“这是妈妈的海。”他突然开口,低柔的曲调几乎融化在湿润的海风里。
“我会永远记得它,但它不是我的海,我会有自己的海。”迪伦侧过头,清澈的眼睛看着费伦,“如果我应当离开的时间到了,妈妈会告诉我的——大家都是这样的。”
他看起还是一点儿也不担心的样子,但有了小迪伦这些话,费伦和同事们似乎也没有先前那么担忧了。
人鱼有他们的生存方式,作为旁观者的人类,还是继续保持旁观就好。
“不过,小迪伦离开的话,我们是不是应该派人跟着他?”在那次交谈之后,人工岛上开过一次例会,会上有人如此提议道。
毫无意外的,这个提议得到了全票支持。
之后,大家就开始为小迪伦的离开做准备。
男性人鱼选择领地往往会远离自己的出生地(这其中是否有繁衍方面的考量还有待研究),而他们选定领地的理由却不得而知。小迪伦还没有想好自己要去什么地方,费伦倒是向他展示过世界地图,可无论怎么解释,小家伙都不能理解那个扁圆形的图和他所在的海有什么关系。
因为目的地未知,船只规格和补给品的准备也变得有些麻烦——倒是跟着迪伦的人选毫无争议,就是费伦。
七月在焦虑、慌乱、等待和期盼中过去了,而八月的分别则匆忙到连感伤的余地都没有。
那天,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的时间里,爱莎和女儿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来到人工岛,只有迪伦自己一脸懊恼地游了过来。
费伦和其他人还没来得及问,小迪伦就唱出一段节奏极快的曲调。
“妈妈让我现在就滚蛋——可是我刚发现金枪鱼的鱼群!它们不大的,我自己就能捉!她说那现在是她的鱼群了,让我去自己的海里找!”
小人鱼的连串的抱怨让大家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迪伦也不管有没有人搭理他,径自唱着:“我现在要走了——我要到一个有好多好多金枪鱼的地方去!连冬天也有!”
他撑在岛边,一脸期待地看着费伦:“你上次给我们的大金枪鱼是从哪里来的?”
费伦被他的模样逗笑了。
“芙爱维尔海。”费伦说出了它在人类语言中的叫法。
“那是哪里?怎么去?”迪伦追问。
费伦用电脑敲出回答:“很难解释给你……如果你愿意让我跟着,我可以领你去那里。”
“好!我们现在就出发!”迪伦兴奋地拍打着尾巴,丝毫没有对辛格海留恋不舍的样子。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费伦和几个充当船员的同事登上了船,起航出发。
辛格海在阳光的照射下粼粼闪动,迪伦紧紧跟在船后,不时跃出海面。
迪伦的兴奋似乎也传给了船上的人类,直到工作八年的人工岛变成视野中模糊的一片,才有人想起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芙爱维尔海……那不是坏脾气的埃尔罗伊的领海吗?”
4。
在已发现的人鱼中,埃尔罗伊是最为出名的一个。
根据芙爱维尔海研究员们的记录,这位成年男性人鱼有着非同一般的领域意识,以及与之相衬的战斗能力——实际上,埃尔罗伊最初进入人们的视野,就是因为一起由他制造的海难。
当时,一艘追踪着抹香鲸的非法捕鲸船闯入了埃尔罗伊的领地,并在那里进行了血腥的捕杀。鲸鱼临死前的哀鸣引来了人鱼,也带来了捕鲸者们的末日。
在事后寻回的船长日志中,人们看到了埃尔罗伊是如何折磨这些闯入者的:
首先,是恐惧和焦躁。极度的、不明缘由的惊恐让船员们出现了应激反应,这直接导致了一场哗变的发生。船长和大副不得不杀掉了一部分船员,并用枪把剩下的人逼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然后,心悸、耳鸣、恶心和眩晕开始缠上他们。很快,生理上的痛苦让剩下的人失去了继续驾船航行的能力。
捕鲸船在未受任何损伤且燃料充足的情况下,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他们在芙爱维尔海随波逐流,食物和淡水日渐减少。
“恶魔!这是恶魔的诅咒!”船长的字体变得凌乱,每一个看到这里的人都能感受到他在写下这些单词时的恐惧和绝望。
在补给耗完的那个夜晚,芙爱维尔海的主人伴随着月光,出现在船员们的眼前。
“他用冷漠的眼神看我们,如同看着尸体——我们被国王宣判了死刑。”
这是船长留下的最后一行文字,字迹被淹没在干涸的血液中:他吞枪自杀了。
但其他人都活了下来。
就在人鱼现身后的第三天,一艘路过的客轮被海豚群引了过来,幸存者们获救了,折磨他们许久的生理症状也悄然消失。
人鱼的存在随着幸存者们的叙述被传播开来,船长的日志也让人们很快明白了这起海难的缘由:肆无忌惮的捕鲸者们惹怒了芙爱维尔海的主人,于是他们遭到了惩罚。
这场海难造成的影响极大,其中最受冲击的是学术界。
人鱼能够发出次声波,这件事早就不是秘密,甚至“人鱼使用次声波作为武器”、“人鱼的次声波可能造成人类死亡”的论题也十分常见;但埃尔罗伊对次声波的精准运用还是超出了所有学者的想象。
船长的日志明确记录下了两个不同的阶段,精神上的恐慌来自次声波造成的大脑共振,而生理上的痛苦则是源自脏器的震荡。不同的振荡频率和显然不是巧合的两个阶段,展示出的,是埃尔罗伊对人体的可怕了解。
“人鱼是危险的可怕的,他们可以轻易杀死人类”,这样的论调被提了出来,但出乎意料的,它并没有什么市场。
埃尔罗伊没有直接杀死任何一个人,而且后续的调查显示,海豚群引来客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