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扬曾在精神图景里看过更为可怖的场景,但这是现实。
当他走过的时候,一双连着神经的眼球顺水飘过。
他回头。来时的长廊末端,立着一只黑猫。
“喵。”它说。
管琦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成扬定神说,“在看尸体。都是你泡进去的?”
黑猫小步跑来,缠在他腿边,细细地咪咪叫。熟悉的毛绒绒的触感让成扬觉得有几分安稳。它趴下,尾巴蜷在身边,流露出几分委屈的神情。
成扬想问它,宁飞逃出去了吗?
管琦在他脑海里笑了:“不是我泡的,是我被泡在里面。以后你有机会可以去找一下,那具没有大脑的尸体就是我。”
成扬把手放在玻璃上,用眼神暗示黑猫快走。
“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穿件衣服?”他问。
“麻烦。”
仿佛感受到他的心情,黑猫后退两步,却不肯回头,依然跟在他的身后。
成扬叹了口气:“所以你就把宇晴的身体拿来用了吗?”
“没错。”管琦说,“成扬,继续走。”
他继续向前,目光凝视着玻璃墙,透过反光,来确定黑猫的位置。安静了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宁飞呢?”
“逃出去了。”管琦话里听不出喜怒,“但我现在已经不生气了。反正你还在这儿,他总会回来的。”
但宁飞的精神体还在。
“你说的是真话吗?”
“现在已经没什么好骗你了。”
长廊的尽头是一扇门。门两边的尸体随水波而贴着玻璃面,双眼圆瞪,面容扭曲成凶恶且痛苦的形状。他静静站了会儿,双手握住门把,准备开门。
黑猫站在走廊正中。
算了,成扬想,反正至少目前,管琦还看不见它。
管琦在他脑海里说:“你不是想知道一切吗?进来,成扬。”
成扬转动门把,推开门,侧身走进去。不等黑猫跟进来,便将门关上。这是一个大厅,半剥落的墙漆、雕花的胡桃木桌椅、华丽的水晶吊灯,所有装饰表现出强烈的殖民国风格。宇晴与另一个从未见过的三十来岁的女性面对面坐在桌前,一个泡着大脑的玻璃水箱安放在她们的中央。
宇晴闭上眼,指尖伸入玻璃箱,轻触着水面。
“管琦吗?”成扬问,心跳得飞快。
叶宇晴轻柔地开口:“是我。”
另一个女性站起身,为他拉开旁边的椅子:“是我。”
脑海里的声音说:“也是我。”
本能和强烈的危机感促使成扬后退,或者夺路而逃。但他只是个向导,毕竟比不上宇晴的身体的速度。于是他压下恐惧,走上前,在椅子上坐下。将手肘撑在桌面上,用残存的精神力量更紧密地把核心意识包裹起来。
“你要告诉我一切?”
“你有权知道。”管琦说,声音慢悠悠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哪儿开始说好呢……我与工会宣战?还是那天叶宇晴的死?还是为宁飞植入探针?还是更久远、更早以前?”
“从头开始吧。”
管琦轻笑一声:“你是想拖延时间吗?也行,那我就从头说起。”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轻微的水声。管琦叹了口气:“我之前告诉过你,叶宇晴死的时候,我也在场。”
宇晴偏头朝他微微一笑。
成扬却笑不出来。怒气从胸腔升腾,他说:“你迟早会被绳之以法的。”
“我早就被绳之以法。”管琦嗤笑,“你以为我是以另一个身体潜伏在周边?不。成扬,你还记得你亲手交到叶宇晴手上的H310任务品吗?”
“……是你?”
“是我。”管琦说,语调带着点愉悦,“我也是个向导。你知道吗?那还是我第一次碰到契合度这么高的哨兵。流弹擦破抑制我思维的包装箱,让她的信息素自由分子穿过大脑皮层——那种感觉,无比美妙。我不用怎么努力,就能控制她。”
“是我亲手把你交到她手上……”成扬颓然靠在座椅上,摇了摇头,又抬眼怒视着正中的大脑。
“还在生气我杀了她?”脑海里的声音问。叶宇晴将指尖更深地泡入水中,五指轻柔地环住大脑。她开口:“我嫉妒死你们了。凭什么你们能生在更好的年代,过更好的生活;我就非得像这样不死不活的,身体泡在药水里防腐,脑子被用来做各种实验?这可不行。这么好的哨兵,我才不能放她走,要把她完完整整变成我的人。”
成扬低声说:“你真恶心。”
她用叶宇晴的声音说:“所有人都这样看我。但如果你们像我一样,先被殖民军当场实验品Gaia,再被同胞回收成H310,一定会变得比我更恶心。”
成扬摇头:“我没法经历你的事情,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去主动伤害无辜的人。”
“无辜。”她冷冷说,“他们活生生在我脑袋上打孔,用电脉冲和核磁共振来研究向导的精神活动。后来研究出的成果反而促进哨向医学发展,让你们白白收益,我只是来讨回这一笔债罢了。”
“所以你就炸了公会的宿舍楼,诱走十八个哨兵?”成扬说,“但我不能理解。为什么纪老师……会选择与你合作。”
左侧的三十来岁的女性换了个坐姿,微笑着朝成扬点头:“他是为了讨好我。”
成扬皱眉:“你?”
“或者说是谭蓉,谭渊少将的独生爱女。我成为H310之后,碰到的第一个研究员。我让她通知纪永丰,再加上点精神暗示,他就老老实实的,什么都听我的。”管琦冷笑,“男人。”
管琦竟然搭上了谭渊的线,这下子,许多事情都能说得通了。
“难怪你能偷偷为宁飞植入探针。”他低声说。
谭蓉开口问:“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枪杀海河市的黑道首脑呢?这又是为了什么?”
“我需要人手帮我做事。谈判太麻烦了,不如先下手,再行收编。这样比较简单。”
成扬缓缓点头。
“还有吗?”管琦问。
谭蓉与叶宇晴双双站起,朝他走来。成扬摇了摇头,忽然最后问:“宁飞带人进来了吗?”
三个声音同时笑了。
“成扬,你太天真了。”管琦在脑海里说,“他找到这个地方还需要很长时间,而我们融为一体,只用不到一秒。我还从没试过当一个男人,你让我很期待。”
成扬打定主意让她的期待落空。
谭蓉上前,按住他的手。万幸她只是个普通人,成扬扭腕挣脱,也顾不得绅士风度,将她踢倒在地。叶宇晴趁着他动作的空隙,反手擒住两条胳膊,把他按倒在桌前,肘关节压制着脊椎骨。管琦说:“我发现你不被揍一顿,就不会老实。”
强大的精神力沉沉压迫着他的意识。成扬咬牙,抬眼看到桌上的玻璃水箱。他全力往前一撞,让椭圆形的会议桌被撞歪,箱里的水猛烈晃动,几欲溅出。叶宇晴将他身体一提,重新按好在桌面上,一拳狠狠击在腺体。
成扬猝不及防,痛得眼花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才见谭蓉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为玻璃水箱盖上盖子,搬到他手边。
不。
“快。”管琦说。
叶宇晴强迫地握着他的手,从盖子钻进去,一起浸入水中。
大脑的触感略微绵软。成扬觉得恶心,恨不得用力将管琦整个捏碎。但叶宇晴手劲太大,将他钳制得太死了。他只能被迫接触着,体验轻微的火花从指尖炸开,凉飕飕的不属于自己的意识从无数细细密密的神经末端逆流而上。
成扬尽力想保护自己,用精神线把意识裹成一个蚕茧。管琦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一点一点往上推挤出去。线的末端本来连着身体,却越绷越直越来越紧,最后一根根断裂,伴随着裂帛响。成扬从未如此恐惧,如此无措。他之前消耗的力量实在太多了,管琦的精神力形成巨大的浪潮,一波拍下去,几乎能让他粉身碎骨。
在猛烈的攻击中,他终于寻到一个空隙,用力扎进去。
惊涛骇浪在一瞬间消失。
成扬怔了半秒,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玻璃。水流。一颗落在水底的死气沉沉的心。
那颗心看起来格外硕大。
在玻璃的倒影里,他成了宁飞的黑猫。
前方木门的把手微响。成扬大惊,转头便往回路上飞奔。
52
地底隐隐传来闷响。
像是有雷在下方炸开,被钢筋铁板和混凝土壁层层削弱,到脚下的时候,只剩极为轻微的动静。如果是一般人,恐怕就会忽略过去。但宁飞一行人都是哨兵向导,纷纷不由得变了神色。
“是成扬吗?”谢彤问。
宁飞点头,神色怔忡:“我闻到他的信息素。”
青草的气味在一瞬间浓郁到极致,忽然又消隐无踪。宁飞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不由自主循着气息的来源,向前走了两步。等消散之后,他颓然站定,几乎被没顶的沮丧与担忧溺毙。
有什么东西轻扯了一下他的指尖。
“怎么了?”谢彤问。
是精神线!
第一下是试探性的力道,极轻,似乎只是在确定线的这头是不是还连着人。不过一秒,成扬留在他身上的精神线又被扯了一下。宁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另一端移过去,落在了水泥墙上。
“成扬。”宁飞说,“他在用精神线通知我。”
谢彤对着他皱起眉,却没有多说什么。宁飞来不及理会,只是仔细而急切地观察那面墙。墙上有线一般细的缝,看上去就像水泥没砌平整留下的痕迹。
谢彤开口:“密道?”
宁飞用力,将对着墙一推。墙面轰响着往后退去,露出了一个门洞来。谢彤点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身朝所有人打招呼:“走。”
跑过一段长而黑的通道,便是一个向下的旋梯。途中也有不少岔路,但精神线一直在向前扯。谢彤本想派人去两边探查,奈何人手实在有限,只怕一散开便被管琦分头击破。
但阴影与疑虑始终蒙在所有人头顶。沉默片刻后,一个小哨兵在队伍末端开口:“我闻不到他们的气味。”
“这段路头顶有空气循环装置。”谢彤说,“距离他们撤离也有一段时间了,闻不到是正常的。”
小哨兵停了停,又问:“他们会埋藏在附近,伏击我们吗?”
一时间,没有人搭话。
宁飞在前面停住脚步,自语一般说:“成扬告诉我,就在这附近。”
小哨兵似乎还想说话,被谢彤瞪了一眼,又闭上嘴,缩回人群里,瘪嘴与旁人一同用心观察四周的墙面和地面。
旋梯已到最底层,仅有一条通道,被铁门死死拦住。工会的人在墙上和地上敲打,听是否有不一样的空旷的回响。宁飞稍微上前,精神线就把他拉回去,固定在铁门边上。而门却是锁死的,附近的结构也不适合贸然用炸药,怕引起坍塌。
他想,成扬是在看着他们吗?
“应该就是这扇门。”宁飞说,“但是打不开。”
谢彤蹲在地上,抬头道:“常规排查。”
宁飞了解她的用意,是想排查出附近可能的埋伏点,最大可能地降低一切风险。他依靠在门边,焦灼地等待成扬的安排与指示。一个女性向导敲了敲他脚边的瓷砖,站起身,指尖似乎不经意地碰到他手腕上的皮肤。
他往侧边稍微避让。
向导愣了一秒,瞪大眼,忽然喊道:“你的脑子里有探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