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扬对着资料,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他在公会内部的处境已经相当微妙,如果突然又被人发现与叛逃哨兵私下见面——
不,有其他更严重的问题。他难以想象宁飞是用什么方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成扬的感知能力在公会里已是数一数二,和宁飞面对面谈了近一小时,竟然没发现一点信息素的气息。
在被变相停职之前,成扬从未在公会里见过这样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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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2117年,哨兵天赋觉醒,进入海河市的哨向公会。
2123年,执行任务时击伤同行向导,致其昏迷,并趁机潜逃。
2125年,信息素痕迹从各地监控系统中消失。
2125年,作为夜鹰出道。
今年是2130年,成扬咬着笔,对照着宁飞的资料,画下一条时间轴。
一开始,他考虑过把自己的发现报告给公会高层——如果有其他嗜杀成性的哨兵也掌握了这种方法呢?他们可以隐藏自己的气息,四处为非作歹;而普通人就像待宰的羔羊,完全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
但他还是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照常回到自己的宿舍,准备休息。
反正夜鹰出道已经五年,在这五年里,还没有任何一起这样的恶性‘事件浮出水面。
——反正目前内鬼仍在,他不敢信公会,公会也不相信他。
成飞知道这些全都是借口。在他内心深处的角落里,有个念头像破土的幼苗一样颤巍巍破土而出:如果他也能隐藏信息素,就可以自己去调查宇晴的死,就可以走出公会大门,摆脱无时无刻不在的监控系统,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退一万步而言,他也可以用这些资料来胁迫宁飞合作。
想到这里,成飞愕然发现自己的好脾气已经被接二连三的不顺消磨到了这种程度。宇晴还在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接触过更奇葩的人,入侵过更龌蹉的内心。像这样耿耿于怀记在心中的,还是第一次。
他猛地拉开抽屉,翻找出打火机。连按两三次,终于打出火。成扬捏着草稿纸的一角,凑到火焰上把它点燃。伴随着焦味,写着秘密的白纸因受热而蜷曲在一起,最后零散成一团落在地上的灰。
想想宇晴,成扬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有更值得关注的事情。
宁飞睁开眼的时候,侧脸正好贴着成扬笑成小半轮新月的眼眸。
他带着疲倦伸直腿,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沙发上眯了一觉。连夜印出的资料和找来的旧报纸洒在沙发上、茶几上和地上,全是成扬。
成扬在表彰大会上领取先进向导奖章,成扬背对镜头押着犯罪嫌疑人上车,成扬拿着扬声器对想跳楼寻死的中年男性喊话,成扬昏迷不醒地被抬上救护车……
在梦里,成扬对他说:“我想起来了,是你。”
仅仅是“想起来”,不是“记得你”也不是“从没忘记过你”,就足以让他眼眶发热,满足得差点哭出来,仿佛长久以来的思慕与渴求都得到了解脱。
一觉醒来,又被打回原型。原来,他于成扬,无非是个擦肩而过的没有半点印象的路人。
全世界七十万人里,成扬是他的唯一。
宁飞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沙发深处,全身缩成一团。他的手捏住半勃‘起的性‘器,力度大得近乎惩罚,喉咙里发出类似于野兽受伤的呜声。
他像感受不到痛一样自渎,脑海里想着成扬最后的眼神——愠怒,鄙夷,难以置信。他知道自己的表现有多卑劣,这种眼神让他从皮囊灼烧到灵魂深处,几乎溃不成军。
宁飞浑身颤抖地达到高‘潮。
至少以后成扬不会第二次忘掉他。
满室腥膻,他麻木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去卫生间洗手。这天天气晴好,阳光被隔窗切成一道一道,投射在洗脸台前的玻璃镜上。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眶下两抹乌青,面颊上还沾着铅灰色的污迹,看起来不像个活人。
宁飞伸手想去擦去污迹,动作又顿住了。
污迹中有两个字,依稀能认出是反着写的“成扬”。也许是昨晚睡的时候出了汗,又压得太近,把旧报纸上的字迹印在了脸上。
他看着那个两字,最终虚弱地将前额贴在镜子上,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描。
镜子里的宁飞与他亲密地触碰在一起,像脸蹭着脸来安慰同伴的小动物。“成扬。”他轻声说,“成扬。成扬。成扬。”
这个名字像一个魔咒,宁飞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回到海河市。
至少,他想,他可以帮上成扬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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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三合会正式洗白成三和集团之后,送给海河市的第一份大礼,便是占地五十六万平米的临江广场。
广场两边铺着大片草坪,茵茵绿草间点缀着零星的花坛与灌木。再远一些的地方便是办公区,成片的写字楼林立。今天雨后初晴,写字楼的玻璃幕墙被冲洗得锃亮,映着湛蓝的天。另有一座九十八层高的椭圆形建筑拔地而起,鹤立鸡群一般站在写字楼中,由上而下俯视着整个临江广场和茫茫江面。
渺小的成扬站在广场中央,背对这座高楼,看着四周的商贩和来来往往的人。他今天的工作内容名义上是巡视,实际上是无事可做。百无聊赖,顺便等人。
他记得以前休假的时候,宇晴很喜欢来这里。找一颗大树,铺一层毯子,一躺就是一天。听小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一声又一声,尾调拖得悠长,仿佛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慢了。有时他去广场边上找小贩,买小望远镜给宇晴玩。宇晴举着望远镜,懒洋洋向他描述对面楼上的人长什么样,在做什么。
“和我用肉眼看也没区别嘛。”她说。
成扬佯怒,一把将望远镜夺过来:“那就还给我。”
还有一次,一个玩闹的男孩尖叫着跑到他们乘凉的树下,撞在成扬怀里。他跌跌撞撞后退几步,好不容易站稳了,抬头看成扬一眼,又差点大叫出来。
成扬忙伸手比出噤声的手势。男孩捂住自己的嘴巴,点点头,双眼却还是亮晶晶地盯着他。小朋友的大脑向来藏不住话,成扬连探知的步骤都省去了,就听到一连串激动不已的想法——
“是上周五的救了爸爸的大哥哥大姐姐!”
“大哥哥好厉害好帅,我以后也要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宇晴噗嗤一声笑出来,戳着成扬提醒道:“又忘了吗?我们和这个小朋友上周刚见过面。”
成扬再怎么不擅长记人脸,当时也该反应过来。第一次面对这种充满期待和崇敬的目光,他从面颊红到耳根,呐呐说不出话来。
这事情被宇晴取笑了很久。
“成先生。”
他如梦初醒地转身,看到三步外有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朝他伸出手掌:“我是猎豹的助手。”
成扬点着头,举起右手与那人握了握。对方掌心粗糙,手指粗而有力,虎口处有长期握着什么东西留下的老茧。他把心思放回在对话上,问道:“猎豹本人不来?”
“老板有事在忙。”
“那我们昨晚协商好的委托呢?”成扬问。
“非常抱歉,我们不能接。”
男人脸上挂着礼节性的微笑。成扬无言点头,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他还是隐隐有些失望。沉默片刻,助手先生后退一小步,试探一般说道:“如果成先生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先回去了。”
“既然来了,顺便多聊几句吧。”
他脚步稍稍挪动,像是微弱的挣扎。一秒之内,这点挣扎也消失了,被信息素牢牢捕获在成扬面前。
“成先生,”男人梦游似的说,“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上头有风声放下来,警告我们不能接你的活。”
成扬诱导着问:“上头?”
“官方的人。老板告诉我,还交代我通知其他关系好的同行。”
——也顺便通知成扬自己。
向导叹了一口气,对其中潜台词心领神会。猎豹既警告了他,让他欠了一个人情,又不着痕迹地把自己撇清。反正消息是他入侵大脑得来的,而猎豹只是送来了个精神防御力薄弱的助手。成扬挥手放对方离去,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皱着眉看着上头的名单。
官方的人。
也许他前一天的举动已经引起公会的注意。
本子上第一个名字是猎豹。成扬按下圆珠笔的笔芯,用力把它用三四道横线划掉。他不知道猎豹的消息已经传了多少家,也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选择——很可能到了最后,他唯一的希望还只能落在夜鹰的头上。
前所未有的焦躁感从头顶顺着脊柱向下,他烦躁地收起纸笔,向前走去。
与此同时,宁飞也划掉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
狙击步枪已经架好在窗前,ChayTecM240标准型,。433口径的子弹。瞄准镜没有镜片,不会引起任何反光。他把自起床以来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全放下,一心一意进入工作状态。下巴搁在托腮架上,找到近四千米外的目标,慢慢地、小心地调整弹道。M240是他的老友,多年以来一向配合默契。
目标是白鹏,五十岁的中年人,在台前慷慨陈词,讲到激烈之处手舞足蹈。宁飞眯起眼的时候,甚至能清清楚楚看到他脸上细微的皱纹和肌肉的抖动。
是时候了。
手指扣在扳机上,按下,又松开。后座力震得他跌坐在地上,宁飞爬起来,回到原先半蹲半跪的姿势,透过瞄准镜朝远处望,以便随时补枪。
目标已死。
第一个任务总是最简单的。他们没有任何防备,也不会专门向工会申请哨兵保镖。他们总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子弹贯穿,一枪爆头。
尖叫声和警笛声远远传来,宁飞放松心情,准备收拾东西撤离现场。他脱下沾满硝烟味的衣服,换上另一件白衬衫,扣子扣到一半,突然嗅到了微弱而独特的青草的气息。
他动作顿时停住了,站在窗边向下看。成扬正在广场边,举着望远镜也看着他。安静,又遥远,清晰得就像散落他在沙发上的照片。
成扬是被刺骨的杀意惊动的。
作为一个向导,他曾经在其他场合反反复复体会过这种感觉, 像一泼冰水当头淋下。随之而来的是不好的事情,比如人质的死,撕心裂肺的哭号,当头掷来的沉重谴责,以及悔恨。
在这片区域的哪个角落,一定出了什么意外。
他冲到卖玩具的摊贩前,扔下一声“抱歉”就拿起望远镜,循着杀意的来源追寻。高楼从上到下数第三层,左边第二间房,半开的窗户,枪。
宁飞站在狙击步枪的左侧,压低下巴与他对视。手放在第四颗扣子上,半敞着胸口。
成扬的手滑到腰间的佩枪上,眼睛丈量着宁飞心脏的位置。他没有任何证据,在了解事态之前也不能贸然采取任何非法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宁飞将扣子从下往上继续扣好,移动的手臂时不时遮住要害。成扬目光也一寸寸向上滑过,途经微微凸起的喉结,最后落在眉心。
他也没错过对方嘴唇的小动作。宁飞不出声地,对他做了两个字的口型。
那两个字让他的指尖从枪套上滑落。
腰上的对讲机响起来,他的同事们大喊——
“紧急事件!云浮区发生枪击案,白鹏遇刺身亡!”
“我听到子弹轨迹,凶手在东南方。”
“东南方各区巡守人员注意分辨硝烟味。”
夜鹰侧身隐入窗帘后,顿时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