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在晚上做游戏,不管玩什么,都非常认真。我相信他玩什么都会玩成个专家。你知道。他一贯如此。他是个完美的人。有一次,我和他一起进城二我提议会弹子房打弹子。他让我先打。我想都没想,就说:“不,还是你先来吧。”他就先打了。他一气打了四盘,这才轮到我。轮到我打时,我说我们该回家了。“下次来,还是你先打吧。”他说,好像是说让我先歇一歇似的。他从来就没想过,像他这种老手,有时候输一盘更能显出其运动家风格。和他一起打乒乓球更是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只有比尔·蒂尔登跟他打的时候还能反攻几下。我只有玩掷骰子才有希望和他战成平手。可我一向不喜欢掷骰子,太枯燥了。
一天晚上,聊了聊几本关于神秘主义的书后,我想起来,有一次,我们坐游览船沿哈得逊河道流而上去旅行。“你还记得我们把那一块灵应牌板推来推去的吗?”
他的脸马上亮起来。他当然记得。如果我愿意,他愿意再来一次。他可以临时凑一副牌。
我们一直弄到清晨两点,才把那该死的东西弄完了。和平常一样,我念那些古怪的人名:雅各·傅伊姆、斯维登堡、帕拉切尔苏斯、诺斯特拉达穆斯、克兰迪·圣马丁、伊纳爵·罗耀拉、马奎斯,等等。克伦把我们收到的这些信件记下来,说他第二天口述到录音电话机里。我翻了翻卷宗,标号为I352—C2240(18)的是索引运动材料的。我一眼就看见了灵应牌板那一条。我还是在几个星期前提过这码事呢,我自己都快忘了。我又翻了翻别的,发现他有好些东西记在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上,比如纸中、菜单上,记的也都是些琐事。有时候,是写一个朋友来看他,送到地铁站;有时候,是他脑子里一闪即逝的想法。有时候,是从书上撕下来的书页——上面清楚地写着书名、作者、出版商和出版日期。他的书目摘要里至少包括十二种语言,连汉语和波斯语也在其内。
一张很奇怪的图表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打算哪天试探他一下,却没那么做。
我可以看出那画的是地狱边境的某个地方,边上用红笔描着,看起来像是在分析一个恶梦。那地方的名字是用一种无人能懂的语言标出来的。克伦草草翻译了几句,我也读不出个所以然来。
由于一些难以理解的原因,我没跟克伦提过这件事。事实上,这已经超出了我们的工作范围。首先,是由于这是他的秘密;第二,我一提这事,他只怕又要长篇大论地说个没完了;第三,我被他如此大的知识面吓住了。我决定还是多看看他的藏书,里面的涉及面非常广。他能很轻松地用希腊文、拉丁文。希伯莱文和梵文阅读,现用的语言也很熟练,如俄语、土耳其语和阿拉伯语。光是他那些书的名字就够让我头晕的了。使我惊讶的是,平时我们谈论的时候,他不怎么提及他读过的这些东西。有时候,我觉得他把我当个彻头彻尾的笨蛋看。也有时候,他向我提一些只有托马斯·阿奎纳斯才回答得出的问题。我常觉得他只是一个大脑过分发育的孩子。他没有幽默感,也没什么想象力。表面上,他是个模范丈夫,总是迎合太太的想法,照顾他,保护她,挂念她,表现出十足的骑士风度。有时候,我禁不住想:嫁给这样一个人十机器会是什么样子呢?克伦事事都按作息表上的安排来。毫无疑问,性生活也如此。他也许私下里有个卡片,上面提醒他什么时候该有性生活以及进行性生活造成的影响——精神上的、体力上的、脑力上的。
一天,他无意中发现我正读着一本刚找出来的艾力·弗尔写的书。我刚读第一章“希腊艺术的起源”。他一下子就叫了起来:“什么?你在看艾力·弗尔的书?”。
“是呀?”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他踌躇了一下,搔了搔头,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亨利……我没想到……唉,我真该死!你真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有意思?”我重复了一句。“我是个文力·弗尔迷。”“你看到哪儿了?”
他问,手伸向书。“哦,我知道了。”他把那段文字读了一遍,大声地。“我希望我也有时间读这种书——这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种书应该在年轻的时候读。”克伦说:“你知道,这是纯诗。这对读者要求太高了。你真幸运,有的是时间。你还是个唯美主义者。”
“你呢?”
“我猜、我是个工作狂。”
“那这儿的这些书呢?”我朝书房的方向点了点头。“你都读过吗?”
“大部分都读过。”他回答,“不过,我留点儿书等有空了再读。”
“我看见你有几本写帕拉切尔苏斯的书。我只扫了一眼——不过,我很感兴趣。”
我希望他能上钩,可是这次他没有。他只是自言自语似的评论了一句;一个人可以穷尽一生去探寻帕拉切尔苏斯原理的意义。
“那么,诺斯特拉达穆斯呢?”我问。这次,我是想从他那里学点东西。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的脸一下子亮起来。“噢,那是另一回事。”他回答:“你怎么问起了这个——你读过他的书吗?”
“我当然读过。我最喜欢他在前言里写的那段‘致幼子凯撒’。写得太棒了。
你现在有时间吗?“
他点点头。我站起身,把那本书拿过来,翻到我要找的那页,上面有段话我几天前就读过了,当时激动得热血沸腾。
“听这个。”我说。我给他读了几个比较突出的段落,然后,突然停止。“这书里有两段……噢,我看不大明白。也许你能替我解释一下。第一句是:‘M·佩尔蒂埃(作者说),想象出,在路易十六的死到反基督教派统治期间,应该实行平民统治。我认为这种观点是很庸俗的。不过,据书中观点来看,只有实行了平民统治才是诺斯特拉达穆斯的大目标。’这我回头再说。第二句是;‘作为一名被公众接受的空想家来说,他(诺斯特拉达穆斯)不怎么受想象力的支配,不像别的贵族血统的人那样。’”我停住了。“你怎么理解?”
克伦沉吟了好一会儿。我猜他是在心里打着算盘,第一,他是否愿意花时间来对这个问题做出正确解答;第二,他是否值得在我这种人身上浪费精力。
“你知道,亨利,”他开口了,“你在让我解释一仲极其复杂的事。我先问你,你读过A。A。韦特或者伊夫林·安德希尔写的东西吗?”我摇了摇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继续说。“如果你能看出这些错综复杂的陈述的本质的话,你就不会问我这种问题了。我再问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知道预言家、神秘主义者、空想家和占卜者的区别在哪里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不太清楚,可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相信给我时间好好想一想,我可以回答得出来。”
“好了,别想了,”克伦说,“我只是想看看你都知道什么。”
“理所当然,我能知道什么?”我说,对他这些开场白有些恼火。
克伦说:“你不要介意我的这种开头方式好吗?这不太友好,是不是?我猜,我这是对付中学生的招数。你看,亨利……智慧是一种东西——我指的是与生俱来的智慧。知识是另一回事。我应该说是知识和培养,因为他们是同时进行的。你所知道的东西只不过是你偶然学会的。我接受的是一种很严格的规则。我这么说,你就能理解我为什么会瞎摸乱碰地问一些别的问题,而不是直接做出回答。在这些问题上,我们持不同观点。在某种程度上——请原谅我这种想法——你就像一种高级的原始人。你的智商可能和我的一样高,也可能比我还高,但是,我们接近知识领域的方法是截然相反的。由于我所受的教育和我的背景,我就很容易低估你对我教你这些东西的接受能力。你呢,从你那方面来说,也很容易认为我是在浪费唾沫,做无益又琐碎的分析,卖弄我的学问。”
我打断了他。“这可都是你想出来的。”我说。“我可没有这些先入之见。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只要你能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就行。”
“我正是希望你能这么说,老伙计。对你来说,一切都那么简单明了。对我可不然!你知道,我的老师教过我,在确信自己找到正确答案之前,得把这种问题缓一级再答。……不过,这些话都算不上回答。是吧?现在,让我们看一看……你确切地是想知道什么?这点对我很重要。否则的话,我们就得兜圈子了。”
我把那几句话又读了一遍,特别强调了一下“不受想象力支配”那几个字。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我竟然听见自己在说:“没关系,现在我已经理解得很透彻了。”
“是吗?”克伦大声说,“哈,那么你给我解释一下,好吗?”
“我试试看吧。”我说,“不过,你得明白,你良己理解了是一码事,把它解释给别人听是另一码事。”(那可是针锋相对的,我自己在心里说。)然后,我一本正经地开始了:“如果你是个预言家,而不是统计学家或数学家的话,我就可以说你和诺斯特拉达穆斯之间有相像的地方。我是指你做事的方式。预言术是一种天赋,数学的方面的资质也是,如果我能这么说的话。诺斯特拉达穆斯仿佛拒绝以平常的方式来开发他的天赋。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他不但通晓占星术,还精通巫术。
他也有做学者的潜质。他不仅是物理学家,还是心理学家。他集多种身份于一身。
简短地说,他这种多才多艺扼杀了他的雄心。他故步自封——我只是建议性地说一说——满足于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像个科学家那样。在他独自飞行的过程中,他精确地从一个高度移至另一个高度,总是以各种仪器、图表、时间表来装备自己。
无论他的预言在我们听起来多么奇异,我怀疑他是在做梦的时候想出来的。毫无疑问,它们是灵感所致,但是,人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诺斯特拉达穆斯有意识地拒绝充分发挥他的想象力。他做事很客观,打个比喻说,即使发呆的时候也不例外。他作品中纯个人的一面,……我对于称之为创作有点犹豫……集中表现在其预言的潜移默用上了。其原因他已经在致他的儿子凯撒的信中阐述清楚了。人们感觉到在诺斯特拉达穆斯说的这些话中有一种平心静气、不带偏见的腔调,就诺斯特拉达穆斯而言,这并不完全归因于谦虚二字。他强调了这样一个事实:是上帝本人才能赢得如此信誉,不是他自己。现在,一个真正的空想家将会对他知道的这些真相抱有极大热情。他要么就赶紧仗着他天赐的智慧来重新改造世界,要么赶紧把他自己与上帝联成一体。预言家仍旧是以自我为中心,利用他自己得到的启发来报复他的同类——人……你知道,我只不过是胡乱瞎猜而已。“我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看看他是不是在听我说,然后就又说了下去。”现在,很突然,我想我开始理解第一句的意思了。我是指那个关于诺斯特拉达穆斯的大目标那部分。那个法国评论家只不过要我们相信那是一种赋予法国大革命以突出重要性的渴望。至于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