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袂却还记得,他觉得这就是夏绝衣的阴谋诡计,从来不去看夏绝衣一眼,不得已过其房门也不斜睨一眼。
直到苏袂提笔欲书,唤书童来研磨的时候,才蓦然发现这小子已然很久不曾出现在自己眼前了,这是不是说明夏绝衣果真快死了?他犹记当时以为夏绝衣死了,心里慌得不成样子,脸面未来什么的都不顾了,闪念之际,落笔已毁。
苏袂烦躁地揉了那张纸,弄得一手都是墨迹,出神地看着手上的墨痕,艾艾叹息一声,摊着手掌迈出房门自顾自道:“我是去找水洗手了。”
这一找之下自然找到了夏绝衣窗前,书童四仰八叉地趴在夏绝衣身畔,看来书童倒是对夏绝衣颇有好感。苏袂的视力只是一时气血攻心压迫了经络运行,药仙人
忙里抽闲送了苏袂一碗药糊糊,道:“你敷个几天就好了,当然,若是嫌难看不敷也可,反正不是什么大毛病。”
苏袂自然不肯将这些黑糊糊黏答答的东西糊在脸上,故而这几日目虽能视物,有时仍然不大好使,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他又自认是光明正大找水来的,故而立在别人窗前也没有隐匿气息。
一向机敏的药奴自然发现他了,只这个侍药人不光学了药仙人十成十的岐黄之术,连那老儿的怪脾气也继承了,甚至更甚后者。他看苏袂一向不大顺眼,冷冷瞥了苏袂一眼便径直向苏袂走过去,待苏袂发现他已是避无可避,药奴将一铜盆血水泼了苏袂满身,雪白的缎子喷溅上血红,触目令人心惊。
苏袂视力未愈,身手却没逊上分毫,他一把扯住药奴的腕子,怔怔不说话,过了半晌才道:“他……还活着么?”
药奴瞥了他一眼,看着他的样子却没觉得半分可怜,剥去身上的手之后连半分冷脸色也不肯给了。
倒是一旁瞌睡的药仙人察觉到苏袂了,隔着大半间屋子问苏袂道:“你的眼睛怎么还是这样?药没用么?”
没听见苏袂回答,药仙人又道:“前夜,臭小子醒来一会,也没寻你,直接扯住我的袖子问他眼睛好了没。你瞧瞧,他看你看得多透彻,我唯一不解的是,既然看透了,又为何要搭理那无情无义的玩意?”
苏袂听了,心里一片凉,旁人看他他自是无所谓,可是,夏绝衣真的看透了么?他们之间明明没有未来可言?!旁的人眼睛瞎了么,他们之间明明此仇不共戴天?!
其实,现在苏袂想问一句,现在夏绝衣即便真的是改邪归正,那他身上的人命又哪个来偿?可恨我苏袂的爹娘就该死么?!
药仙人捋了捋乱糟糟的胡子,道:“你们年轻人的事老头子本不应插手,不过,苏家小子,你可知,本谷主为何医你。”
广袖中的手指一颤,苏袂目光平静地看向药仙人,道:“请赐教。”
“虽说我同你父是故交,你是什么性子,你我心知,所以第一次你来求医时,我不医,这第二次,我本不打算医。你也知能医你并非只有本谷主,铁棠谷有鬼医,倘我拒绝你,你是打算南下铁棠谷,堕魔道求鬼医,可是?”
苏袂不语。药仙人冷冷一哼,继续道:“然而,你来此之前,有个小子在我谷外不眠不休站了两个月,他没什么大病症,肺腑有旧伤而已。我便奇怪为何他要求医……”
苏袂喝止道:“够了!”
“当真够了?他日日往九华山上跑为你取两珍,饱受奇寒折磨,夜夜不能寐;你在我的医庐里受苦,他站在庐外为你隔窗护体,你当真以为接筋续骨的疼痛仅此而已?他如此行为莫非不伤体?我为
着医你顾不上他,那两月他双膝埋在雪里,寒气侵体,其实连站立也做不到……”
“够了。”低沉的声音打断药仙人,夏绝衣勉力站起,为苏袂拭去脸上的泪。
苏袂咦了一声,他明明对此十分平静,没觉得半分心痛,怎么就流了泪。自嘲一笑,低低道:“我十四岁丧父,满门被灭,无一人相帮。为了寻你,自卖青楼,却没想到你就在我眼底来来往往,更没想到……”苏袂又是一笑,“从没有人对我这样好,可你偏偏是我的杀父仇人,本就是殊途,本就该相忘。”
这其实是个死结。他们注定不能在一起。药仙人看淡情爱,并不在意苏袂是否是故人之子,也不在意夏绝衣是否杀了故人;夏绝衣不羁于礼教,视伦常如粪土。苏袂不一样,他有爱有恨,却不敢爱不得不恨。
苏袂忍不住接住夏绝衣睡倒的身体,眼神细细描画他的眉眼,放不下,放不下爱,不得不恨。不舍地去将夏绝衣放到床上,没成想绊到一个人。
书童立马惊醒了,问道:“醒了?”抬眼看见苏袂冷若冰霜的脸,又结结巴巴道:“公……公子……”
苏袂没理他,将夏绝衣放下便准备离开。
“这其实很好办,既然你有爱也有恨,”药仙人看着苏袂,道:“我这里有醉心,你可以选择吃也可以选择不吃,遗恨或遗爱,就交给老天吧。”
苏袂一震。世有醉心,顾名思义,若是心里有爱,便溺于爱中;若是心里有恨,便沉于恨水;若是有爱有恨,便忘却前尘,心中只余爱或恨,苍天帮你选。
“药就在我医庐里。”
眼前夏绝衣眉目如画,有些憔悴,却丝毫不减那极致的美感,仿佛从画里来,任何尘埃都沾不到他。苏袂闭目,眼前便落了尘埃,满目的红,他的爹和娘,姐姐和弟弟,还有他最喜欢的西府海棠,统统落了灰。
☆、我好想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第七章
绿上柳梢头,花香袭人,□袭人,巨幅的画卷铺开来,江山绵延万里。奇石嶙峋,瘦腰梅花开了一茬又一茬,从冬至春,不知何时凋零。
苏袂正专心致志描一幅字。他本来生得极是清秀,这一年离开春风楼经历了许多事,他亦年长了一岁,脸渐渐显出坚毅的轮廓来,眉高眼深,衬得双眼十分深邃。少了春风楼那些庸脂俗粉的沾染,也不再迎来送往故作媚态,竟越发出落得英挺。若那字有识,瞧见苏袂专心写字的样子定然要做一番小儿女态,羞答答不敢抬眼看。
忽然,池砚里的墨荡出涟漪,苏袂手一抖,洒落一星星墨。只见一双手臂将苏袂整个环住,那手臂的主人埋首三千青丝,咬住一只耳垂。舌尖碰耳尖,惊得向来镇定的苏袂也不淡定了。苏袂本欲继续描帖,怎奈身后那人实在调皮,索性扔了笔,转身与那人对视。
真是,调情时也还是这么面无表情。苏袂伸手扣住夏绝衣的后脑勺,自己一面向后弯腰一面伸舌进对方的口腔,迫使夏绝衣压倒自己。
然后鼻尖对鼻尖,唇间扯出一条银丝。两人对视半晌,苏袂忽然开口:“什么时辰了。”
夏绝衣瞥眼看了一眼窗外,略一思忖才道:“谁晓得,或许该是午饭了。”
苏袂淡淡哦了一声,一手扳住夏绝衣的后脑,一手牵住他的腕子,道:“你倒是好福气,一觉睡到晌午。”
夏绝衣自觉这个姿势太累,向后动了动,趴在苏袂胸前,声音从苏袂胸前传来,有些闷闷的:“谁叫你精力旺盛。”苏袂一愣,夏绝衣又道:“你腰还痛不痛?”
苏袂脸色一僵,恶狠狠地扯起夏绝衣的脑袋,冷笑道:“这个我还没找你算账,我说的是不要。不要!你听不听得懂……”
书童咋咋呼呼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夏——绝——衣——吃——药——啦——”
苏袂又是冷冷一笑:“我方才就想跟你算账,怎么嘴里没药味。逃药了吧。就算起得晚,该吃的还是得吃。”说罢,拎起想要溜掉的夏绝衣,对着窗外喊道:“书童,把药端进来,本公子要亲眼看着夏公子喝药。”
这时,夏绝衣的面无表情才稍稍松动一点,他稍嫌慵懒地赖在椅子里,对着堂□进来的阳光,稍稍有些睁不开眼。与苏袂不同,夏绝衣已然成年,他天生女相,生得其实比女子还要细致。肤如凝脂,领如蝤蛴,螓首蛾眉,入诗入画。除却无有一双傲人峰,美女该有的,他实在都俱全了。说来该是有多少女子嫉之妒之,然而,偏偏今世女子多相思,此人所过便是乱红飞过。
书童
迈进来,瞧见夏绝衣半眯着眼睛,眼睫垂长交织在一起,人懒懒散散的,却似在发着光。书童忽然就理解了那些女子的心思,因为当夏绝衣抬起眼帘看你入眼时,你便清楚的知道这是一个男人。
苏袂接过书童递来的药碗,将之重重地落在夏绝衣身侧的桌子上,板起脸道:“趁热喝。”
夏绝衣有些无奈地侧侧身,躬下背,将下巴搁在桌子上,平视那碗热气腾腾的药。他犹豫了一会,勉强啜饮了一小口,瞬间便皱了眉头,怏怏不乐地看着瓷碗。
苏袂轻声一叹,一手捞起药碗,一手捞起夏绝衣,灌了一大口药,便嘴对嘴喂了下去。苏袂离开时,迅速从书童捧着的托盘上拈起一粒腌梅塞进夏绝衣口里,单手捂住夏绝衣的嘴。
只听咕咚一声,夏绝衣仰起头,眼仁有些亮,道:“还要。”
苏袂无奈,柔声问:“嗓子痛不痛?”夏绝衣平常就有够脱线,没成想生病时更加脱线,情商智商一齐后退。耍赖不喝药就算了,喝药非要就零嘴,就算这些都要有人哄也算了,但是……为毛吃东西还囫囵吞啊,梅子这种东西带核好不好。苏袂哄道:“桂花糕你囫囵吃了也就算了,梅子这种带核的一定记得吐核。”
夏绝衣伸手捏过一粒梅子,四指将之撕开,对苏袂道:“你看,没核儿。”
“……”苏袂平复一下心情,温和道:“那就好好喝药。”
夏绝衣就着苏袂手里的碗,喝了一口,合上撕开的口,还原成的样子,慢悠悠道:“看起来跟整只的梅子没有两样,捏起来也像囫囵的。苏,你知道这是怎么腌的么。”说着,将之扔进口里,含着并不咽下去。
苏袂并不在意,而是边给夏绝衣灌药,边应承,“怎么?”
夏绝衣含着梅子又喝了一口药,又道:“我也不知道。”
苏袂灌完最后一口,把药碗重重撂在托盘上,惊得书童一个激灵。苏袂看起来十分不喜欢夏绝衣无缘无故的无聊,他预备揪起夏绝衣的后领拎到门口,扔出去。
谁知,就是这么一会,夏绝衣又睡着了。苏袂静静站了一会,低声嘟囔:“昨晚也不见你这么爱睡觉……”他有些犹豫又有些决绝,将夏绝衣拦腰抱起。
阳光温和又耀眼。走在融了一些雪又积了一些雪的小径上,苏袂的絮絮低语散在风里,他偶尔低头,便在夏绝衣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药老儿盘膝坐在屋檐上,懒洋洋的,招呼住书童:“小儿小儿,莫走莫走,给我一把梅子尝尝。”
书童对药仙人做个鬼脸:“才不给你呢。”说罢,便颠颠地跑开了。
药仙人回头对着苏袂远去的背影,嘿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两个小娃娃,很简单的事么。”语毕,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又轻飘飘地跟在书童身后,趁书童不备,偷了一把梅子又飘走了。
气得书童直跺脚,追在药仙人身后直道:“为老不修!为老不修!”
书童的怒喝响在山谷,苏袂自然也听见了,他自然也没有在意。将睡着的夏绝衣安放在床上,又细致地给他盖了被,掖了掖被脚。做毕,苏袂捡了把椅子开始对着门口发呆。
书童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