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滟昊泠自己留的后手,就连烈熠也未曾如实相告。战事结束时,烈熠不是没有问过羽檄军今后动向,他只是轻描淡写以一句“归国”便搪塞过去了。事实上,早在当初交给燕归愁的密令之中,除了借道柔蓝一事外,还交代了战后的去向问题。
如今,滟昊泠不过只是说了不难,洞察力国人的烈熠立时就想通了前因后果。也不知是该为这场欺骗感到失望,还是说这也都在意料之中,并无太多讶然。超出控制的部分只是淹过心头的苦涩滋味,瞬息之间埋没了其余的五味陈杂。
沐霖一边说着,一边细细察看滟昊泠的神色,确定没有不快之后才敢继续。“自古以来,浇灭叛乱都容不得一丝心软,军队进驻之后,当然要立刻逮捕所有参与者,并施以重刑,以防有人再借机以下犯上。”
即使已经悄然警告过自己不能将情景想的过于有力,滟昊泠的善变早已决定了没有人能够猜准他的心思,表面的态度并不表明他就正在赞同自己的主意,然而沐霖太想借此机会扳倒烈熠,到了后来依然免不了急功近利。
“雷霆之势,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方法。”滟昊泠依旧不置可否,只说不错,却不说是否适合眼下百图的局势。
烈熠暗叹一声,他再无意与沐霖在言谈上起冲突,如今也是避无可避。就连滟昊泠的意思,似乎也想要逼他说出真话。
“扑灭叛乱,自然需要铁血手腕。”烈熠并不否认这一点。心肠柔软,也需要讲究场合。一味的仁慈,只能坏了局势。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一句话他不得不说,不得不代替百图百姓说。 “百图现今的局面,尚且不能称之为叛乱。”
沐霖冷笑,在他看来烈熠这句争辩几乎与强词夺理无异。“不是叛乱,那是什么?”
“亲眼见过渝怀水灾,难道王上连这都判断不出?”反问回去,不卑不亢。曾经在北冥城,烈熠被沐霖强求以“王上”尊称,当时因为侍女烛光的打断而不了了之。这算是烈熠第一次对沐霖叫出这两个字,暗含讥诮。
烈熠与滟昊泠都是霸气四溢的上位者,只不过就算是霸气也有着不同。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倘若有一个对她们都不熟悉的人,一定要在两人之中选择一个结识,那人多半都会选择烈熠。骨子里并无太大区别,待人接物之上却是全然不同。满含技巧的言辞,滟昊泠用来早已是得心应手,而烈熠从不会对人这般苛刻。
会待沐霖如此,只能说他犯了烈熠唯一的忌讳。既然身逢乱世,只要具有一技之长,又有谁不想出人头地?燕归愁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代表,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为此也耍了不少手段心机。烈熠能够接受燕归愁,是因为那个游侠有自己的底线。在这一点上,沐霖做的已然有些过分,况且他真正的目的甚至还不是为了地位。
这个少年的敌意来自何处,烈熠不是不晓得。之前与他维持着相安无事,实在是因为情字一事,本就无可奈何……换了谁,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远远没有想到,沐霖会自私至此。
第二十六章 征服教化
沐霜最大的缺点就是定性不足,不仅因为他年龄尚轻,也与他本人过于骄矜的性子有关。所以烈熠只是一句讽刺,便已彻底让他无可应答。
烈熠转头不再理他,沐霜为人,一旦无法成为朋友,那么就只有归于敌人渝怀救灾期间的短暂合作,已经是极限了。烈熠无力,也无意为这一从关系的演变而感慨万千,他手中还有更加要紧的事。
“吴泠,渝怀的状况你亲眼所见。”真正有权力决定一切的人,还是滟吴泠,烈熠也无谓在别处浪费精力。既然是他,他也就没有必要再拐弯抹角,倒不如单刀直入来的痛快。“我不相信你没有看出,百图百姓只是被人利用。”
滟吴泠不会忘记,自己除了是牵念烈熠的那个傻子以外,同时也是汐蓝的帝王,有着争霸天下的野心。这样的场合下,自然是后者的身份更为重要。挑挑眉,“熠的意思是说,这些百姓一点责任都没有?局面混乱至此,他们只用说一句被利用,便什么都不用承担?”
烈熠心中微微有些不舒服,滟吴泠这般说,明显有着强词夺理之嫌,而偏偏又反驳不得。
“会被利用,只能说明这些人太过愚昧。既然如此,无论为自己的作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应得。”滟吴泠并非针对烈熠,甚至也并非是针对叛乱的百姓,只是很少有王者能够容忍叛乱,若不能给予相应的惩罚,只怕心中绝不会痛快。
烈熠能够了解这种想法,却绝不能赞同这种方式。静静看了滟吴泠,说了一句令他感悟深刻的话
“引导百姓,教化愚昧,不正是帝王的责任么?”
征服亦或是教化,写在纸上,不过都是两个简单的词汇。如今只是因为他的一句话,便化为千钧重担,直直压在滟吴泠的肩膀上。至少在眼前,很难说清到底是何者更加艰难。直到多年以后,滟吴泠才终于领悟了其中的关键。
倘若只是按照预言走下去,大概更加符合自己的心思罢。而且,也简单的多。
从来,毁灭就比改变更加容易。
“之前对于百图的处理上,是我思虑不周。”烈熠有些突兀的说出这句话,恰恰就是这句最为突兀的表达最适合目前的情景。即使两人原本都无意至此,然而言辞上起了冲突已是不争的事实。若没有人先行服软,今日的商谈根本就无法再继续下去。
烈熠这一句谴贵,显然已经出乎滟吴泠意料,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王者自然不会有错,一旦意见有了分歧,从来都是旁人首先告罪,滟吴泠早也习惯如此。只是这一回,有一股无以言语的别扭,并不明显,但又细密到无法忽视。
“虽然战事已经结束,在局势稳定之前的确不应该着急撤走军队。”已经无意再去追究此事上滟吴泠的瞒骗,既然目前羽檄军就在柔蓝,再次踏入百图的土地也仅需数日功夫。烈熠从不会在无力改变的事上浪费时间,有这份精力,倒不如想想怎么将不利的条件转变成有利的方向。
另一边,沐霜的脸上已经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听到烈熠说出这番话,他或许不是最惊诧的一个,只可惜定性差了些,那份讶异完全都表现在脸上。过了一会儿,沐霜脸上的神色渐渐被另一种表情所取代。
想不透烈熠如此行为的真正用意,沐霜索性也不想了。这本就是他一路上竭力想要达到的目的,如今既然已经实现,再去追究因由也没有太大意义。机会难得,好好利用一番才是最重要的。张了张口,早已斟酌了无数遍的腹稿就要翻出。
一旦说出,滟吴泠哪怕是为了维护尊严,也不得不对烈熠施以惩处。
沐霜没有想到,即使是一句话的机会,滟吴泠也没有给自己。
一个眼神,绝不是杀气四溢—— 实力到了滟吴泠这样的程度,真正对一个敌人起了杀心的时候,神色会极致平淡,淡的没有丝毫端倪外露。用不着杀气的催化,他就能轻易的杀了任何想杀之人。
绝无悬念。
沐霜如同被冻结一般,莫说是手足四肢,即使是想要蠕动一下嘴唇都做不到。极短的时间内,这已是第二次被破坏了谋算,被同一个人,被同样的理由。
该怨?该恨?
蓦然之间,沐霜心中什么也不剩,只余一片心灰意冷。
滟吴泠无声警告了沐霜之后,注意立时从他身上挪开。手握汐蓝,将来必然还会手握七界,围绕在身边的臣民已经太多,每一个都能为他出生入死。沐霜也只是其中之一,并无任何区别。
唯一有着区别的那个人,既非是他的属下,也非是他的子民。他曾经也亲口说过,他不属于他,不属于任何人。
“我会命羽檄军即日进入百图。”没有苦涩,至少声线中没有。气氛重新归于商谈的范畴,从表面之上没有任何异样。“熠打算如何调遣军队,想来已经有主意了。”
像是询问,更像是试探,每逢决策的关键时刻滟吴泠就会如此。也许他本人都没有留意到自己语气中探究的意味,几乎这样做已是本能 难以对人生起全然的信任,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设下防线。烈熠如履薄冰,无论那一夜的蛮溪之行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演变到怎样程度,无法改变的地方就是无法改变,绝世如他或者滟吴泠,也只能是无能为力。只是烈熠并不认为滟吴泠就有什么错,至少在这一点上,他的作为远远谈不上过分。
即使他烈熠,也永远都留下了余地与退路。
但是这一次,烈熠退无可退,他也不会允许自己退却。
“无需让羽檄全军再次进驻百图,不仅没有任何必要,而且还会耗费无数粮草。”这是烈熠心中早已藏下的策略,只是当时滟吴泠为他维护百图一事感到极端不快,这才迟迟没能提及。后来落霞水寨之约逼近,烈熠为了不使数年努力白费,决定先去赴约。只是没有想到,短短数日的耽误竟然差点酿下了差点无法挽回的遣憾。
滟吴泠的眼中隐隐有异色闪过,并不明显,依然还是让烈熠捕捉到了。要过了滟吴泠这一关果然不容易,他不仅洞察力惊人,就连直觉也非常人能及,自己不过才开口说了一句,他已经听出无论是“没有必要”也好,还是“耗费粮草”也好,全部都是托词。
做了如此多的铺垫,真正的目的只有他自己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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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今,滟吴泠也应该想到了。
改结束不久的百图战事,如今回想起来实则算不得惨烈。开战之前百图的国力已经无限衰落,加之内战,又将百图所剩无几的国力耗损过半,在羽檄军铁骑面前的已经是一具虚有其表的花架子。直到最关键的一场战役,冉晨的临场叛变更是奠定了汐蓝的大获全胜。
种种原因造就之下—— 无论这些因由是善因,还是恶念—— 总之百图并没有全境卷入战火之中。这对于百姓来说,自然是无比的牵运。但是对于新的掌权者,这个结果完全是埋下隐患的种子。
未经过战火的洗礼,也就是说各方势力还残余了下来。官方的,民间的,白道的,绿林的……不胜枚举,都在已然易主的百图全境上遣留下来,隐藏在各个角落缝隙之中。
这也是滟吴泠当初必须以铁血手段诛杀百图权贵的重要理由之一,除了蔑视人命以外,他的考虑在于一旦失去了领导者,对于压制各方势力能够起到关键作用。只要假以时日,滟吴泠自然有能力将这些残余力量完全分化瓦解。
或许只能说渝怀的水灾降临的不是时候,一旦天有异象,心怀鬼胎的各方力量都将忍不住大肆利用一番。除了风族青夷以外,焉知利用水灾的就没有这些残余势力?
不论沐霜提出军队镇压是出自什么目的,从处事方法上,滟吴泠无疑是偏向于沐霜一方。 滟吴泠内心平衡的倾斜,正是烈熠竭力避免的结果。百图的各种残余势力利用地利之便,盘根错节,谁又能保证他们之间没有利益关系,没有相互联系?羽檄军不进驻也罢,一旦激起民愤,引起这些势力的联合反扑,惨烈的景象,可想而知。
不见得羽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