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生也是这么想,奈何心头仍是骚动着不安。
一切真会如此顺利吗?少爷虽做出一副悉听遵便的态度,未持反对意见,可是冬生的直觉一直在诉说着:小心、小心,再小心!
「邬总管?」
时机偏这么不凑巧的,蓦地有人出声一喊,将他「吓」地吓了一跳,也跟着把对方「啊」地吓了一跳。
彼此瞪大的眼,映入了对方写满错愕的脸。
三
两人对视了好半晌。
冬生绞尽脑汁地想着,这位陌生小姑娘是谁?见她年纪尚小,应该不会是受邀前来相亲的姑娘们之一吧?
她紧张、羞涩得欲言又止,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再道:「对……不起,冒昧问您可是萧家的总管?」
「我是萧家总管邬冬生。姑娘有何指教?」
她大大地行了个礼。「多、多谢总管仗义相救,我家的牛儿给您添麻烦了!」
牛?冬生恍然大悟,微笑道:「不麻烦,那匹老牛相当温顺听话。能将牠养到这个岁数,真不容易。看得出小姐家惜才爱物的门风。」
她红窘的脸,蓦地出现羞愧的表情,紧接着双眼更是泛出了水光。
冬生也糗了,不知自己说错什么,导致小姐如此难过?
「我阿春错了,您……您真是个大善人……邬总管。您是唯一会称赞牛儿的大好人!大家都嫌牛儿老,嘲笑我家穷得只剩这头不值钱的老牛,没有人曾想过也许我们只是惜福……」
不知是累了,或是沿途受太多委屈了,她越说越是百感交集,哭得越是唏哩哗啦、涕泗横流,鼻头红通通的还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见您说话时面无表情,我还当您是个冷漠的人,也像那些有钱人家的许多势利狗奴才一样,总是狐假虎威、狗眼看人低。真对不住,我竟把自己的恩人想得那么坏,毁谤您,请您原谅!」
冬生苦笑在心,诚实是种美德,不过得慎选对象就是了。他掏出了干净的手帕递给她,轻声安慰。
「关于表情的事,请您别介意,小的已经被讲习惯了。」
况且奴才本来就不被允许有自己好恶的表情,因此她认为是负面的批评,对冬生反而是种赞美。
但她还是不停地道歉,让冬生找不到脱身的机会──去确认萧证是否按照自己安排的,搭上了那艘轻舟。
「我、我有这毛病,一哭就停不下来。你不要理我……」
此话一出,冬生怎能丢下她?自然是说「别操心」、「慢慢来」、「不要紧」的话语,一路安抚到她泪水停歇,情绪不再那么激动。
「多谢总管您的陪伴,我、觉得自己好多了。」她抽抽鼻子,说道:「希望我没耽误到您。我也该回我们那一桌去,听说要乘舟……」
「您要回筵席会场?那边已经空无一人了。」
「咦?!那……大家都去哪里了?」
此时湖岸边只剩下最后一艘船,为了等她而迟迟未出发。
「糟糕!都怪我一人拖累大家……」说着,眼中又冒出泪水。「我真是莽莽撞撞。我还是别去搭船,别给大家添麻烦了。」
「不要紧的,我陪您过去,跟其它小姐们赔个罪。大家都是出身好人家的姑娘,相信没有人会刁难你的。」送佛要送到西天,总不能剃头剃到一半就不剃了吧?冬生抱定主意,微笑地说。
她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随着冬生到了轻舟前。
事先坐在船上的几位姑娘,已经不耐烦地抱怨着「要等什么时候才开船?」、「其它船都离开了,就剩我们了呢!」,等一见到姗姗来迟的她,责难眼神一口气全集中到她身上。
见状,冬生不动声色地往前一站,庇护着她。
「……临时出了状况,全怪我邬冬生耽搁了小姐,请各位海涵见谅。」
身段柔软地朝着船上的众家千金道歉,同时也表现出硬里子的一面,一肩扛起全部责难。他毕竟是萧家的总管,其它姑娘也怕当场表现得太凶悍,会间接影响自己在萧家人心中的评价,所以倒也不敢再针对此事穷追猛打。
一番折腾过后,她总算平安无事地搭上船。
「再三给您添麻烦了。」无地自容地说。
「哪里,请您小心自身安全,放宽心地享受这趟泛舟吧。」
此事拿来与任性的萧家人相较,她所制造的麻烦实在称不上是麻烦。再者,萧家人也从不把制造麻烦当成坏事,甚至认为是锻炼手下的良机──拜此之赐,冬生早习惯「解决麻烦」,和应付不按牌理出牌的老天爷随兴丢出的各种挑战了。
毕恭毕敬地行礼送她们出发之后,冬生抬头示意船夫可以离岸。
「邬、总管……不、不好了!」
闻声一回头,见萧证的侍童阿瓶跌跌撞撞地冲向自己而来。
「少爷没上船吗?」眉头一皱,才处理完,下个麻烦又找上门了。
上气不接下气地摇头,阿瓶指着湖心说:「少、少爷不止一个……少爷有五、六、七个呀!」
为何好的预兆往往是误报,坏的预感却总是会成真?
「在下『萧证』,美丽的姑娘,请问芳名?」
身着绿袍的邪气男子轻佻地眨眼,朝两艘舟上的十位佳人送出了秋波──宛如毒烟般的魅力,三两下就让这些涉世未深的深闺千金们尖叫的尖叫、量眩的晕眩、昏倒的昏倒。
再看向另一艘船上,同样载着一名绿袍男子,他巴掌大的脸蛋竟比女子还来得娇柔甜美,乍见之下会以为是美姑娘女扮男装所假扮的。但他一开金口,恶毒的口气不仅彻底地破坏了众人的幻梦,还使人呕得狂吐血。
「丑女、平庸、平庸之下、丑女。」
他一一点着前方经过的小舟上坐的女子,说道:「这船上全是姿色平庸的,竟也敢来与我『萧证』相亲,还不给我沈到湖底去!」
第三艘船上的绿袍男子,则是双手枕在脑下,袒胸露肚地仰躺在软榻上呼呼大睡,彷佛四周一切与他无干。
第四艘船上,一口气搭载了三名绿袍男子,其中两人隔着棋盘对坐,专心对弈,一人则不停地在场边下指导棋,并不时抬头对周遭「路过」的船品头论足。
「喔,这个好,奶大臀厚,很会生。那个两眼凶巴巴的也不错,俺老子『萧证』大爷就爱泼妇!」
他讲话低俗有如山贼、强盗,许多千金们不是掩住耳朵,就是转头。深恐对看上眼,就会被对方给生吞活剥。
最后一艘,第五艘船的绿袍男子身形魁梧高大,容貌却相当的吓人──鹰勾般的耸鼻、宽阔的嘴、白硬的牙。三分像人,七分像狮。
他未开尊口前,离他最近的几艘舟上的姑娘,已被吓白了脸,等到听完男子一番「哼,我『萧证』何许人也?怎能迎娶泼妇为妻!出得厅堂、入得闺房的窈窕淑女是我唯一的选妻条件,嫁给我之后也要以夫为天,我要她跳河她就跳,不许顶嘴反抗!」的高见,好几位姑娘都被吓得哭爹喊娘了。
二十多艘轻舟上的姑娘家们,被这五艘搭载着七名自称是萧证,但性格、长相、举止大相径庭的男子戏弄得七荤八素、头晕脑胀。
毕竟这些姑娘里面,不是只有没见过世面的大小姐,还有见多识广的才女。
「你、你们怎么可能都是萧大少爷!」
其中一名被捧为豪放女诗人,小有名气的才女愤而起身,怒道:「耍这种猴戏,是何居心?这可是天下首富萧家的待客之道?」
其它名媛小姐立刻附和,纷纷鼓噪起来。
当邬冬生与司乔春所搭的最后离岸的那一艘轻舟靠近了湖心时,所见到的正是这一片混乱的场面。
坦白说,即使是习惯处理麻烦的冬生,见到一百多位姑娘家被惹毛了的场景,下意识间还真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虽然这辈子他从没逃避过什么,可是想象湖水都快被这些姑娘们的抱怨煮沸的罕见场景,应该不难理解他怎会有这样的冲动。
──证少爷,你是想要我赔上一条小命吗?
冬生瞅着那五艘船里面,载有真正的「萧家大少爷」的那一艘。不幸中的大幸,至少他本人也在这团混乱里面,亲眼目睹自己犯下的恶作剧有多过火。
「荒唐!太荒唐了!」
很快地,暴跳如雷的人,又增加了一个。萧炎与三位夫人共搭的画舫,因体积庞大,划行缓慢,结果变成最晚加入闹剧的一员。
「混帐儿子,你在玩什么把戏?快把你这些狐朋狗党赶出去!」
谁知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爹,你说把谁赶出去啊?」
「你、你是联合这些家伙,存心要气死我吗?」抖着指头,萧炎遥指着五艘船中的其中一艘怒骂。
偏偏五艘船靠得极近,纵使萧炎认为自己指着儿子,旁人眼中却看不出究竟他在骂哪一艘船的哪一个人。
「公道地说句话,『我』只是按照您希望萧证做的……去做而已。」离萧炎最近、容貌甜美的男子,替其它人回话。
「这是我希望你们做的?!堂堂工部大臣的朗祈家二公子,讲话这么随便,可以吗?」
身份曝光了,朗祈望无所谓地耸耸肩,道:「萧伯父不是希望萧证从这一百多位姑娘家中挑出媳妇儿吗?如果我们不帮萧证的忙,替他筛一筛人选,难道要他全部迎娶回家?」
「这……当然不可能全部。」语诘。
朗祈望两手一摊。「这不就得了。」接着转身朝着众家姑娘说:「觉得自己受辱,不想待的,可以立刻搭那艘空船离开──当然,离开的话,与萧证的婚事也没下文了。」
司乔春讶异地发现离开的姑娘还不少。想想也是,受邀来此赏花是大大出了锋头没错,可是寻常日子娇生惯养、自视甚高的大小姐,要她们吞下莫名被人戏耍的耻辱,恐怕比命令她们咬舌自尽还难。
「呵,真傻。」董小羽在一旁说道:「不过是被揶揄个两句便招架不住,怎能成为商贾的媳妇儿?根本打从一开始就来错了地方。」
冬生暗自同意她的说法。
「天下首富」固然好听,骨子里说穿了仍是营商之人,不比书香门第、达官贵爵家的女眷,可以过着养尊处优、足不出户的日子。应酬、宴客,必要时还得替夫君打点生意,都是商家媳妇儿的必备条件。
「我就是『萧证』。」双手盘胸,身材高大的男子紧接着站起身。「不想嫁给我的,也可以离开了。」
他当然不是萧证,冬生对少爷身边的这帮朋友太熟悉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相貌太吓人,当场又有十数名的姑娘忙不迭地搭船离开。
「我敢说,他绝对不是。」董小羽没走,胸有成竹地说。
司乔春也没走。不管他是不是萧证,她打一开始就不想嫁,假使她离开了,不就好像她是为了要嫁给萧证而来的?
「他才不是萧证,别听他的。我才是。」邪气的男子也依样画葫芦地说了同样的话,又多吓走了几位姑娘。
冬生大概知道少爷的这些损友想做些什么了。
「哇,人变得好少!」董小羽道。
司乔春跟着左右张望,每艘轻舟上还留下的人都不多,最多是一、两个,也有全艘轻舟空荡荡,只剩船夫的。
不过掐指算算,约莫有二十来位姑娘,仍坚持在原位上。
「我是『萧证』。」
这次说话的男子,笑咪咪地从摇晃的船上伸个懒腰起身。如同曦阳般暖暖的微笑,立刻让姑娘们的心情从不悦转为欢